夜色如墨,月无漪并未走远,只是在营地边缘一株古老的、枝叶虬结的橡树下停住。她背靠着粗糙的树干,仰起头,任由清冷的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上。虽然看不见,但她能感受到月华的温柔,也能“听”到风中传来的、营地那边压抑的寂静,以及更远处,红苓那如同受伤幼兽般混乱而灼热的命运轨迹。
她轻轻叹了口气。窥命者的能力让她过早地见识了人性的复杂与命运的无常,但亲身卷入其中,感受着那炽烈情感的冲击,依旧让她心绪难平。红苓的嫉妒与痛苦,如同实质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灵觉。
细微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
她没有回头,只是轻声道:“她没事,只是跑累了,在前面那棵红杉树下睡着了。命运之线虽然混乱,但并无断裂之险。”
云疏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靠在树干上。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片被月光笼罩的朦胧山林。晚风吹拂,带来草木的清新气息,也带来了她身上那股冷梅般的幽香。
“我是否做错了什么?”云疏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低沉。
月无漪微微侧首,“看”向他:“命运无常,何来对错?你救她出于本心,她心生依恋亦是常情。只是……”她顿了顿,空灵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有些缘分,注定无法强求。火与雪,如何相融?”
云疏沉默了片刻,苦笑道:“我本以为,逆天之路,只需一往无前,斩断所有阻碍便可。如今看来,人心之复杂,远胜于任何神通阵法。”
“正因为人心复杂,才有逆命的可能。”月无漪的声音坚定了几分,“若一切皆如木偶般被丝线牵引,那这世间,才是真正的绝望。红苓姑娘的炽烈,石破岳的刚直,墨千机的执拗,甚至……我的窥命,都是这既定命运中的‘变数’。我们需要她,正如她需要我们。”
她的话让云疏心中一动。是啊,他们本就是一群不被“天命”所容的“变数”聚集在一起。若连内部这点纷争都无法化解,又何谈去撼动那高悬于九天之上的命运罗网?
“只是,委屈你了。”云疏看向她,月光下,她清丽的侧脸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那双盲眼也显得不再那么空洞,反而映着月华,显得格外澄澈。
月无漪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真实的弧度:“何来委屈?我既能‘看’见,便早已明了。倒是你……”她“望”向云疏,语气中带着一丝罕见的调侃,“云大公子,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滋味如何?”
云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调侃弄得一愣,随即失笑。心头那沉甸甸的烦闷,似乎因她这一笑而消散了不少。他看着她唇角那抹清浅的弧度,心中微动,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拂开她被夜风吹拂到脸颊的一缕发丝。
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细腻的肌肤,两人都微微一颤。
月无漪没有躲闪,只是苍白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红晕,一直蔓延到耳根,在月光下清晰可见。她下意识地握紧了盲杖,呼吸似乎都停滞了一瞬。
“无漪,”云疏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与认真,“我不知前路如何,也不知能否给你一个安稳的未来。但我知道,从你选择站在我身边的这一刻起,我的剑,便不仅为我自己而挥,也为守护你眼中的这片星空。”
这不是海誓山盟,却比任何情话都更动人心魄。它承载着逆命者的沉重,也蕴含着最真挚的承诺。
月无漪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她能“听”到他话语中的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能“感觉”到他指尖传来的温度几乎要将她灼伤。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喜悦、羞涩与酸楚的情绪涌上心头,让她眼眶微微发热。
她抬起手,轻轻覆盖在他尚未收回的手背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异常坚定:“我的双眼虽茫,但我的‘心’能看见。云疏,无论前路是刀山火海,还是万丈深渊,只要你方向不变,我必生死相随。”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相依的两人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融在一起。古老的橡树见证着这无声的誓言,夜风也变得温柔。
这一刻,所有的纷扰、所有的 uncertainties,似乎都暂时远去。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在寂静的夜里,合成同一个节奏。
然而,在远处那棵红杉树的阴影下,本该“睡着”的红苓,却缓缓睁开了眼睛。赤红的眸子里,没有睡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被月光冻结的火焰。
她听到了。
每一个字,都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她的心里。
守护?生死相随?
那她呢?她这团被命运遗弃、只能依靠燃烧自己来获取片刻温暖和关注的业火,又算什么?
一股毁灭般的冲动在她体内疯狂叫嚣。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火焰。
她闭上眼睛,将所有的痛苦、嫉妒与不甘,连同那冰冷的月光,一起封存进心底最深的角落。
夜,还很长。
而逆命同盟前路的荆棘,似乎又多了一重,来自内部,更加隐秘,也更加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