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山带着十五名队员奔出半里地,选了处三面环山的凹地停下——这里只有一道窄口通向外面,正是易守难攻的绝地。队员们迅速依托几块巨石构筑起简易防线,有人往石缝里塞手榴弹,有人检查枪膛里的子弹,动作麻利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政委,咱这十五条枪,怕是顶不住鬼子一个中队。”小个子队员王二牛往枪膛里压着子弹,声音发颤,却死死盯着凹地入口,“要不……咱再往深里撤撤?”
李青山靠在块丈许高的青石后,正用布条缠紧磨破的鞋底,闻言抬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撤到哪不是打?这里好歹能让鬼子多流点血。记住了,咱多撑一刻,友军就多一分安全。”他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枪套上的红绸子在夜风中微微晃动,“当年在平型关,咱一个班顶住一个小队,今儿个这地势,还能差了?”
话音未落,凹地入口已传来日军的嘶吼。打头的十几个士兵端着刺刀冲进来,手电光在黑暗中乱扫,照见巨石后游击队员的身影,立刻扣动扳机。“砰!砰!”李青山率先开火,子弹正中最前那个日军的胸膛,那鬼子闷哼着倒下,后面的顿时乱了阵脚。
王二牛躲在石缝里,手里的步枪“哒哒”点射,一颗子弹擦着他的耳朵飞过,打在身后的岩石上,溅起的碎石子嵌进他的脸颊。他疼得咧嘴,却反手摸出颗手榴弹,咬开引线就往入口扔——“轰隆”一声,炸开的火光里,四五个日军惨叫着倒下。
日军指挥官见入口受阻,立刻调集机枪压制。“突突突”的机枪声在凹地间回荡,子弹打在巨石上,迸出一串串火星,石屑簌簌往下掉。一个年轻队员刚探身想换个射击位,就被流弹打中肩膀,血瞬间染红了半边军装。他闷哼着滚回石后,李青山扑过去按住他的伤口,从怀里掏出块草药嚼烂了敷上,粗声道:“忍着!等会儿让鬼子尝尝你的厉害!”
战斗胶着了半个时辰。游击队员们的子弹渐渐见了底,李青山腰间的驳壳枪只剩最后三发,王二牛的步枪更是早就成了烧火棍,此刻正举着块磨尖的石头,眼睛瞪得像铜铃。日军的进攻却愈发凶猛,他们摸透了凹地的地形,开始分兵从两侧的陡坡攀爬,想绕到后面包抄。
“政委!左边坡上有鬼子!”一个队员嘶吼着,举起步枪砸向爬上来的日军,却被对方的刺刀捅进了小腹。他死死攥着枪托不放,直到另一个日军用枪托砸碎他的头骨,才缓缓松开手。
李青山眼角猛地抽搐,抬手一枪,将坡上那个日军打了下去。他摸出最后两颗手榴弹,扯开保险栓,对剩下的队员吼道:“跟我冲!把他们逼下去!”
十几个身影如猛虎般从巨石后窜出,迎着日军的刺刀扑上去。王二牛抱着石头,照着一个鬼子的脑袋狠狠砸下去,那鬼子的钢盔被砸得凹陷,人软软地倒了下去,可他的刺刀也同时刺穿了王二牛的大腿。王二牛疼得眼前发黑,却死死抱着对方不撒手,直到李青山的子弹结束那鬼子的性命,才松开手,瘫在地上大口喘气。
李青山的左臂被刺刀划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鲜血顺着手指滴在地上,汇成一小滩。他咬着牙换弹匣,却发现最后三发子弹早已打光。对面的日军见他没了枪,嗷嗷叫着围上来,为首的军曹举着军刀,狞笑着劈过来。李青山猛地侧身躲开,右手顺势抽出腰间的匕首,反手捅进那军曹的肋下。
军曹惨叫着倒下,可更多的日军扑了上来。李青山靠着青石,匕首左突右刺,身上又添了七八道伤口,最深的一道在小腹,血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地上积起一汪暗红。他眼前阵阵发黑,却死死瞪着逼近的日军,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最后时刻,他忽然摸到怀里还藏着颗手榴弹——那是留给自己的。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拉开引线,将冒烟的手榴弹往日军堆里一扔,随即仰天大笑:“小鬼子!老子在下面等你们!”
“轰隆——”
手榴弹在人群中炸开,李青山的笑声被淹没在巨响里。当硝烟散去,凹地间再无一丝声响,只有十五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或靠或卧,保持着战斗的姿势,像一座座永不屈服的雕像。
日军指挥官佐藤带着人冲进凹地时,刺鼻的血腥味呛得他直皱眉。他踢了踢李青山的尸体,又看了看周围队员们的装备——破旧的步枪,磨烂的军装,腰间连颗像样的手榴弹都没有。
“搜!”他冷喝一声,士兵们立刻上前翻查尸体,翻了半天,只从李青山怀里摸出张磨得发白的党员证,除此之外,再无任何能证明身份的物件。
佐藤接过党员证,看着上面“新四军游击队”的字样,又想起弹药库被劫的事,忽然心头一震。他猛地转头,看向鹰嘴崖的方向,再看看地上这些简陋的武器——这群人,根本不像是能从重兵把守的弹药库抢走大批物资的队伍!
“八嘎!”佐藤猛地将党员证撕得粉碎,一脚踹在旁边的尸体上,气得浑身发抖,“我们追错人了!真正的劫犯早就跑了!这群废物!被几个土八路引着绕了半夜!”
他拔出指挥刀,对着身边的副官劈头盖脸地骂:“你的眼睛是瞎了吗?看不出这群人的装备根本不是正规军?让你查清楚再追,你偏要贪功冒进!现在好了,弹药库被搬空,我们却在这里跟一群送死的土八路浪费时间!”
副官吓得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佐息怒!是属下无能!属下这就带人去追!”
“追?往哪追?”佐藤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黑漆漆的山林,“天快亮了,他们早就回自己阵地了!我们连他们的影子都摸不到了!”
他越想越气,指挥刀“哐当”一声插在地上,刀柄还在嗡嗡作响。晨风吹过凹地,卷起地上的血污,那些战死的游击队员,脸上仿佛还带着嘲弄的笑容。佐藤望着空荡荡的山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知道,自己不仅追错了人,还彻底输掉了这场夜战的主动权。
众人跟着李青山留下的标记,在悬崖峭壁间穿行。不知走了多久,天渐渐亮了,终于看到己方阵地的炊烟。杨森站在碉堡顶上,看到他们,使劲挥着手,素来严肃的脸上竟露出了笑容。
“司令,我们回来了!”张少君扯开布袋,手榴弹滚落一地,在晨光里闪着冷光。老栓把粮袋墩在地上,“糙米够吃三天的!”
杨森捡起颗手榴弹,掂了掂,又闻了闻糙米,放声大笑:“好小子!竟弄回这么多宝贝!”他忽然看到张少君脸上的伤,又问,“路上遇袭了?”
张少君把遇到新四军游击队,李青山带十五人引开追兵的事一说,声音哽咽:“他们……怕是凶多吉少了。”
杨森脸上的笑容淡了,沉默片刻,对着西北方向敬了个军礼:“好样的!都是好样的!”
阵地上的士兵们围过来,看着弹药和粮食,又听了游击队的事,个个红了眼眶。那个受伤的新兵抹了把眼泪:“他们……他们还能回来吗?”
老栓拍了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会的,他们活在咱们心里,活在这土地上。”
晨光漫过棋盘石,照在张少君带血的脸上。他握紧了匕首,刀刃上的露水折射出微光。他知道,这场仗还很长,但只要还有像李青山这样的人,还有这些敢拼敢杀的弟兄,就一定能守住身后的土地。那袋糙米在大锅里煮着,香气飘满了阵地,也飘向了远方,仿佛在告慰那些牺牲的英灵。
炊烟在阵地上空盘旋,与晨雾交织成一片朦胧。那锅糙米渐渐煮得软烂,香气顺着风势漫开,钻进每个士兵的鼻腔。张少君捧着一碗热粥,指尖触到陶碗的温热,却总觉得喉间发紧——这香气里,仿佛掺着鹰嘴崖方向飘来的硝烟味,掺着李青山和那十五位弟兄最后的呼吸。
老栓蹲在他身边,用粗瓷碗舀了粥,却没急着喝,只是望着西北方的山峦出神。他那只缺了半片的耳朵微微动着,像是还能听见昨夜密林里的脚步声,听见李青山那句“都是打鬼子,分什么彼此”。忽然,他猛地灌了一大口粥,喉结滚动着,哑声道:“少君,下次再遇上硬仗,咱得替那些弟兄多杀几个鬼子。”
张少君点点头,镜片后的眼睛红了。他摸了摸腰间的匕首,刀柄上还沾着崖壁的泥土,那是昨夜从鹰嘴崖爬上来时蹭到的。此刻再触到那泥土,竟觉得沉甸甸的——那土里,怕是已埋下了忠魂的骨血。
正说着,杨森大步走了过来,手里捏着一张刚从前线传回来的情报,脸色凝重:“鬼子疯了,调集了一个联队的兵力,正往南津关这边压过来。看这架势,是想把咱们困死在这儿。”
张少君霍然起身,粥碗重重搁在地上,溅出几滴热粥:“司令,让我带敢死队再去搅他们一下!就像昨夜那样,端了他们的指挥部!”
老栓也跟着站起来,拍着胸脯:“对!咱摸得进弹药库,就摸得进他们的指挥部!”
杨森却摆了摆手,指着地图上的一处峡谷:“硬拼不行。鬼子吃了昨夜的亏,必定戒备森严。不过……”他话锋一转,指尖落在峡谷入口,“李政委他们用命给咱们换了条生路,也让咱们摸清了这一带的地形。这黑风口峡谷,是鬼子援军必经之路,两侧都是悬崖,正是设伏的好地方。”
张少君凑近一看,眼睛亮了:“司令是想……”
“借他们的道,还他们的债。”杨森的指节在地图上重重一敲,“把昨夜弄回来的手榴弹都带上,再让炮兵在峡谷那头架好迫击炮。等鬼子进了谷,就给他们来个‘瓮中捉鳖’!”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通讯兵翻身下马,手里举着一封鸡毛信,气喘吁吁地喊道:“司令!新四军游击队派人来了!”
众人一愣,只见通讯兵身后跟着个背着步枪的年轻人,穿着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裤腿上还沾着血迹,显然是刚从激战中脱身。他走到杨森面前,啪地敬了个礼,声音带着未脱的稚气,却异常坚定:“报告杨司令,我是李青山政委的警卫员,叫小石头。
政委让我给您带句话——黑风口峡谷西侧有处暗洞,能通到鬼子后方,若你们要设伏,那里或许能用得上。他还说……若他没能回来,就请你们多照看南津关的百姓。”
说到最后一句,小石头的声音哽咽了,却死死咬着嘴唇,没让眼泪掉下来。
张少君心头一震——李青山在引开追兵前,竟早已料到他们会有后续行动,连设伏的退路都替他们想好了。这位素未谋面的政委,用最后的时刻,为友军铺就了一条血路。
杨森接过小石头递来的一张手绘地图,上面用炭笔清晰地画着暗洞的位置,旁边还标注着“洞窄,仅容一人爬行”。他指尖抚过那粗糙的纸面,忽然将地图紧紧攥在手里,对小石头说:“告诉你们的弟兄,李政委的话,我们记下了。南津关的百姓,我们守着;鬼子的债,我们替他讨!”
当天傍晚,黑风口峡谷两侧的悬崖上,埋伏好了27集团军的士兵。张少君带着敢死队守在西侧崖壁,每个人怀里都揣着昨夜缴获的手榴弹,腰间别着短枪。老栓蹲在一块巨石后,手里捏着颗拧开了盖的手榴弹,眼睛盯着峡谷入口,那只缺耳的侧脸在夕阳下绷得像块铁。
日头渐渐沉下去,峡谷里暗了下来,只有崖顶的草木在风中沙沙作响。忽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伴着皮靴踏在碎石上的“咔嗒”声,还有日军士兵粗野的吆喝。
“来了。”张少君低声道,握紧了手里的枪。
日军的森下联队先头部队走进了峡谷,黑压压的一片,像群闯进羊圈的狼。他们显然没料到会有埋伏,大摇大摆地走着,枪托随意地扛在肩上。待整个联队的大半兵力都进了峡谷,杨森在崖顶举起了信号枪,“砰”的一声,红色信号弹在暮色中炸开。
刹那间,悬崖两侧的手榴弹如雨点般砸了下去,爆炸声震得峡谷嗡嗡作响,火光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日军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懵了,哭喊声、惨叫声混在一起,在峡谷里回荡。
暮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破布,沉沉压在断壁残垣的山梁上。森下联队的太阳旗在晚风里歪歪斜斜地飘着,旗下,三百多名日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踩着碎石和尸体,像一群嗅到血腥味的狼,朝着川军据守的土坡涌来。
土坡上,川军三营剩下的百十来号人早没了像样的掩体,只能借着弹坑、断树和炸塌的土坯墙勉强藏身。枪管烫得能烙掉皮,不少人手里的步枪只剩下空膛,更多人握着的是豁了口的马刀、磨尖的铁钎,甚至是从日军尸体上捡来的工兵铲。
“狗日的小鬼子,来一个杀一个!”营长赵铁山抹了把脸上的血,把最后一颗手榴弹塞给身边的通信兵,“等他们到三十步,再给老子扔!”他手里那柄祖传的大刀,刀身已经卷得像片柳叶,却依旧在昏暗中闪着寒光。
日军的“板载”声越来越近,皮鞋踩在碎石上的“咔嗒”声像催命符。离着还有五十步,日军开始齐射,子弹“嗖嗖”地从头顶飞过,打在土坯墙上溅起一片尘土。一个刚满十七岁的新兵没躲稳,被一颗子弹掀飞了半边肩膀,他“啊”地叫了一声,却咬着牙没倒,抓起身边的石头就想扔,赵铁山一把按住他:“沉住气!”
三十步,二十步……“扔!”赵铁山一声吼,通信兵拉燃引线,将手榴弹扔了出去,紧接着,七八颗捡来的日军手雷也跟着飞了过去。爆炸声接连响起,冲在最前面的日军倒下一片,惨叫声混着硝烟味弥漫开来。
但后面的日军像疯了一样往前冲,很快就扑到了土坡下。赵铁山率先从断墙后跃出,大刀带着风声劈向最近的一个日军伍长。那伍长举枪格挡,“当”的一声,步枪被劈成两截,他还没反应过来,赵铁山的刀已经抹过他的脖子,滚烫的血喷了赵铁山一脸。
“杀!”川军弟兄们嘶吼着冲了上去,土坡上瞬间成了绞肉机。一个瘦高个川军握着铁钎,对着日军的胸膛猛扎,铁钎穿透皮肉的闷响里,他自己的后背也被另一把刺刀捅穿,他回头啐了口血,死死抱着那日军一起滚下土坡。
森下联队的联队长森下健一,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的矮胖子,举着指挥刀在后面督战。他看着自己的士兵一个个倒下,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焦躁,挥刀砍倒一个后退的士兵:“前进!谁后退,死!”
赵铁山一眼盯上了他,提刀冲过人群。两个日军挺着刺刀拦上来,他侧身躲过第一刀,反手将刀插进第二个日军的腹部,借着对方倒下的力道,一脚踹开第一个日军,直扑森下。
森下举刀相迎,却哪里是赵铁山的对手。不过三招,他的指挥刀就被磕飞,赵铁山的大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森下刚想说什么,赵铁山手腕一用力,鲜血喷涌而出,那副金边眼镜掉在地上,被乱脚踩得粉碎。
没了指挥官,日军的攻势乱了阵脚,却依旧在负隅顽抗。土坡上的厮杀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零星的喘息和濒死的呻吟。赵铁山靠在一棵断树上,胸口插着半截刺刀,他低头看了看满地的尸体,有日军的,更多是自己弟兄的。他想笑,嘴角却涌出鲜血,手里的大刀“哐当”落地,眼睛望着西边——那里,是四川老家的方向。
晚风卷过土坡,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太阳旗倒在泥里,被一具川军士兵的尸体压着,再也飘不起来。土坡上,川军和日军的尸体交错叠着,像一块被血浸透的地毯,在暮色里沉默地诉说着这场血战的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