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埋伏张少君瞅准时机,大喊一声:“跟我来!”带着敢死队顺着李青山留下的地图,钻进了西侧崖壁的暗洞。洞口果然狭窄,只能匍匐着往前爬,洞里弥漫着泥土和潮湿的气息,伸手不见五指。
众人咬着牙,凭着手里的火把照亮前路,爬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从另一端的洞口钻了出来——这里竟真的绕到了鬼子后方,离他们的临时指挥部不过百米。
“就是现在!”张少君一挥手,敢死队如猛虎下山般冲了过去。日军的指挥部里,几个军官正对着地图咆哮,显然还没从峡谷的伏击里回过神,被敢死队打了个措手不及。
老栓一马当先,手里的手榴弹扔出去,炸得帐篷塌了半边,他跟着窜进去,一拳打翻一个军官,夺过对方的指挥刀,反手劈断了通讯线。
混乱中,张少君瞥见桌上的作战地图,上面用红笔圈着南津关的各个阵地,密密麻麻的标记刺得人眼睛生疼。他一把将地图扯下来,揣进怀里,又踹翻了旁边的电台,才喊道:“撤!”
等他们钻出指挥部,峡谷里的枪声已经稀落下去。杨森带着主力部队正清理战场,日军的森下联队几乎全军覆没,尸体和装备堆满了峡谷,硝烟味混着血腥味,在暮色里弥漫。
小石头站在崖边,望着峡谷里的狼藉,忽然朝着黑风口的方向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个头。张少君和老栓也跟着跪下,身后的士兵们纷纷效仿,三十多个身影在崖边跪成一片,对着西北方的山峦,对着那些永远留在鹰嘴崖的英灵,深深叩首。
暮色渐浓,星光又开始在天上闪烁,像无数双眼睛,望着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张少君站起身,拍了拍小石头的肩膀:“走吧,回阵地去。煮好的糙米,该给弟兄们留一碗。”
夜风掠过峡谷,带着远处的枪声和近处的虫鸣,仿佛在说:这场仗还很长,但只要还有人记得那些倒下的身影,只要还有人敢握着枪往前冲,胜利的曙光,总会穿透硝烟,照进这南津关的群峰里。而那锅糙米的香气,会和忠魂的英名一起,在这片土地上,永远飘荡。
第十四日的天,像是被谁捅破了个窟窿,雨丝密密匝匝地斜斜坠下,织成一张灰蒙蒙的网,将南津关裹得严严实实。
风裹挟着雨,带着江水的潮气,往人骨头缝里钻,让本就衣衫单薄的川军弟兄们忍不住缩紧了脖子。
棋盘石上,昨日激战留下的焦黑碎石被雨水一浸,晕开一片片深褐的水渍,那些尚未干涸的血痕在雨水中漫漶开来,与泥水交融,汇成一道道暗红的溪流,顺着石缝蜿蜒而下,像是大地无声的泣泪。
偶尔有炮弹的残骸半掩在泥里,被雨水冲刷出冰冷的金属光泽,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对面山坳里的日军为了报复昨天川军伏击之仇,从清晨天还没亮透,就开始向川军阵地倾泻炮弹,整整炮击了两个时辰。
那密集的炮火,像是要把这片山坳翻过来一般,呼啸着划破雨幕,砸在南津关的岩石上,碎石、断木、泥土被掀得到处飞舞,混合着雨水泼洒下来,打在人身上生疼。
尽管天上下着瓢泼大雨,山坳里的树木还是被炮火引燃,火焰在雨水中顽强地舔舐着枝干,冒出滚滚浓烟,与天上的乌云搅在一起,将天空染得愈发昏暗。
27集团军的指挥部在炮火中三次迁移,最后只能设在一处低矮的石洞里,洞顶不断有碎石落下,得靠人用钢盔顶着才勉强能维持。
这么密集的炮火,至少有一千多川军弟兄没能躲过去,他们或被埋在坍塌的掩体下,或被气浪掀飞,连句完整的话都没能留下,就在炮火中永远闭上了眼睛。
炮火停歇的刹那,天地间仿佛陷入了一片死寂,只剩下雨水敲打岩石的声音和远处树木燃烧的噼啪声。紧接着,日军“嗷嗷”的冲锋号声刺破雨幕,他们像潮水般从对面的掩体里涌出来,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踩着泥泞发起了集团冲锋。
川军阵地上,幸存的弟兄们咬着牙开始还击。重机枪阵地上,只剩下两挺还能勉强吐出火舌,枪管早已烫得能煎鸡蛋,冷却筒里的水换了一茬又一茬,刚倒进去就“滋滋”冒着白气,依旧挡不住那灼人的热浪,机枪手只能轮流用沾了雨水的破布裹着枪管,强撑着射击。
步枪子弹更是成了稀罕物,各营各连派来的通信兵一个个脸色凝重,报上来的数字触目惊心,平均下来,每个弟兄手里的枪膛里,塞不满五发子弹。
至于手雷,早就连个木柄都找不到了,最后一颗在昨日黄昏的反击中,随着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年轻士兵的怒吼,他拉燃引线后死死抱住三个鬼子,在一声巨响中同归于尽,那声带着川音的“狗日的小鬼子”,至今还在不少人耳边回响。
“总司令,各团清点下来,还能端枪拼杀的弟兄,不足七千了。”参谋长周成虎佝偻着背,从石洞里钻出来,他的军帽早就被炮火掀飞,露出被雨水打湿的花白头发,声音像是被砂纸磨了三天三夜,嘶哑中带着难以抑制的哭腔。
他手里紧紧攥着的名册,被雨水打湿了边角,上面密密麻麻的名字晕染开来,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那些已经倒在血泊里的弟兄,连名字都快要抓不住了。“伤兵……伤兵实在太多了,医药早就断了,连消毒的烧酒都没了,好多弟兄……好多弟兄就那么眼睁睁地……”
后面的话,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顺着布满沟壑的脸颊往下淌,“有的伤兵为了不拖累弟兄,自己……自己就往石崖下滚了……”
杨森没有去接那份沉重的名册,他只是静静地伫立在雨幕中,身上的军装早已湿透,紧紧贴在背上,勾勒出嶙峋的骨骼。他的目光穿透层层雨帘,望向东南宜昌城的方向。
那里,民生公司的轮船应该还在江面上日夜不停地抢运物资吧?那些承载着国家命脉的船只,此刻或许正顶着风浪,劈开浑浊的江水,争分夺秒地将一批批战略物资转移到安全地带。
江面上隐约传来的汽笛声,被这连绵的雨声盖得严严实实,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下敲在他的心上,清晰而沉重。他知道,自己和弟兄们多守一天,宜昌那边就能多运走一批物资,国家就多一分希望。
他缓缓弯腰,从脚边捡起一支断了的步枪。枪管已经被炮弹的气浪掀得变了形,弯成一个诡异的角度,上面还沾着暗红的血渍和泥土,但握手处却被磨得锃亮,能映出模糊的人影——那是无数个日夜,弟兄们的手掌与它摩擦留下的温度和印记,甚至能摸到扳机处被按出的浅浅凹痕。
“把所有能找到的铁家伙,都给我捡起来。”杨森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从生锈的铁管里挤出来,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雨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他举起那支断枪,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马刀、刺刀、钢盔,能劈能砍能砸的,都别落下。
实在不行,石头也行!告诉弟兄们,子弹没了,咱们就用刀;刀卷刃了,咱们就用拳头;拳头打烂了,咱们还有牙!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小鬼子往前迈一步,宜昌没撤完,咱们就死在这儿!”
陈大勇第一个响应,他是川军里出了名的硬汉子,脸上一道从眉骨到下巴的伤疤是上次拼刺刀留下的。此刻他“哐当”一声解下腰间的钢刀,蹲在一块湿漉漉的巨石旁,捡起块尖锐的石片,使劲打磨着刀刃。
火星在冰冷的雨水中一闪即逝,像是黑暗中倔强跳动的火苗。“总司令说得对!”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继续磨着刀,
“当年咱们川军出川的时候,啥像样的家伙什没有?草鞋磨穿了,就光着脚走;枪膛锈了,就用刺刀捅!照样能把鬼子砍得屁滚尿流!
打淞沪会战时,老子一个连凭着手中大刀片就砍翻了一个鬼子中队,今天这点场面,算个球!”他的声音洪亮,带着一股狠劲,像是要把连日来的憋屈都吼出来,不少弟兄听着,原本耷拉的脑袋都抬了起来。
王二柱抱着赵德胜留下的那支莫辛纳甘,赵德胜是他同乡,昨天在炮击中没了,临死前还把枪塞给他,说“二柱,替俺多杀几个鬼子”。
枪膛里还躺着最后一发子弹,他摩挲着冰冷的枪身,像是在与故人对话,指尖划过枪身上赵德胜刻下的歪歪扭扭的“杀”字。
然后,他默默地走到石缝间,捡起几块棱角锋利的石头,一块块塞进腰间的布袋里,石头的冰凉透过粗布,硌得腰间生疼,却让他心里多了几分踏实。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磨出厚茧的手,这双手在家时是握锄头的,现在,也得握得住石头,砸得碎鬼子的脑袋。
旁边,几个伤兵正互相搀扶着,艰难地站起来。一个断了胳膊的老兵,姓孙,大家都叫他老孙头,已经五十多了,是川军里的老兵油子。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却咬得发紫,渗出细密的血珠。
他用没受伤的左手,吃力地解下绑腿,将一把锈迹斑斑的刺刀紧紧绑在断臂的棉布上,勒得太紧,疼得他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掉,却咧开嘴,对王二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娃子,等会儿看俺咋捅鬼子的黑心窝子!俺这把老骨头,今天就交代在这儿了,也算对得起这身军装!”
他旁边一个腿上中了枪的年轻士兵,咬着牙撕下自己的衣襟,往伤口上裹,血一下子就把白布染红了,他却只是皱了皱眉,抓起身边一根粗壮的木棍,“孙叔,俺跟你一起!”
午时刚过,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只是势头稍微小了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日军的进攻就像约定好了似的,如期而至。
这一次,他们没再带那些喷吐烈焰的恶魔——火焰喷射器,大概是觉得没必要了,而是列着密密麻麻的队形,端着上好刺刀的步枪,踩着泥泞,“呀呀”叫着往前冲,黄色的军装在灰暗的背景下格外刺眼。
看那架势,显然是想凭借兵力上的绝对优势,在这纵横交错的石阵里,与守军展开最原始、最残酷的肉搏战,彻底撕碎川军的防线。
“弟兄们,跟小鬼子拼了!”杨森猛地拔出腰间的钢刀,刀锋在昏暗的雨幕中闪过一道寒光,雨水顺着刀身滑落,滴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振臂一挥,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凌乱,率先朝着涌上来的日军冲了出去,那背影佝偻却挺拔,像是一面不倒的旗帜。
刹那间,棋盘石里仿佛炸开了锅,厮杀声、怒吼声、惨叫声混杂在一起,盖过了哗哗的雨声。钢刀劈砍在骨头上的脆响,枪托砸在头盔上的闷响,还有弟兄们临死前那带着血沫的嘶吼,交织成一曲悲壮的战歌。
陈大勇像一头被激怒的猛虎,钢刀在他手中舞得风雨不透,每一刀劈下去,都带着千钧之力。一个日军士兵刚要举枪刺向他,就被他横着一刀,从肩膀劈到了腰腹,鲜血混着内脏喷涌而出,溅了他一身。
他浑然不觉,抬脚将尸体踹开,又迎上另一个鬼子。他身上已经添了七八道伤口,有的深可见骨,雨水冲刷着伤口,疼得他龇牙咧嘴,却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依旧在敌群中左冲右突。血混着雨水顺着裤腿往下淌,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所过之处,留下一具具日军的尸体。
王二柱躲在一块巨石后,紧紧攥着布袋里的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死死盯着前方,心脏“咚咚”地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一个日军少尉挥舞着军刀,嗷嗷叫着冲了过来,军靴踩在泥水里发出“咕叽”的声响,眼看就要绕过巨石。
王二柱深吸一口气,猛地从石后窜出,用尽全身力气将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甩了出去。石头带着风声,“噗”的一声正中那少尉的额头,少尉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开了个血洞,踉跄着倒在地上,手里的军刀“哐当”落地。
王二柱扑上去,抓起身边一根断了的步枪枪管,双手紧握,朝着少尉的脑袋猛砸下去,一下,两下……直到对方彻底没了声息,脑浆混着血溅了他一脸。
他才停下手,手上沾满了温热的血和黏糊糊的脑浆,一股腥甜的气味直冲鼻腔,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强忍着没吐出来,抹了把脸,又抓起石头,转身冲向另一个目标,眼神里多了几分狠厉。
“娃子,这边!”陈大勇的吼声带着焦急,还夹杂着一声闷哼,显然是受了伤。王二柱抬头一看,只见陈大勇被三个日军围在中间,左支右绌,肩膀上又添了新伤,鲜血正汩汩往外冒。
王二柱来不及多想,抄起地上一根还带着刺刀的断枪,低着身子冲过去,趁一个日军转身的瞬间,从背后猛地将刺刀捅进了他的后腰。
那日军惨叫一声,身体往前一扑,倒了下去。陈大勇趁机挥刀劈开另一个日军的军刀,一脚将其踹倒在地,反手一刀结果了对方性命。
这场惨烈的肉搏战,像一场没有尽头的噩梦,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日军显然没料到,这群弹药耗尽的中国士兵,竟然还能爆发出如此凶悍的战斗力,一次又一次的冲锋,都被硬生生打了回去。
石缝里、巨石旁,堆满了双方士兵的尸体,层层叠叠,有的还保持着厮杀的姿势,手里紧紧攥着武器,眼睛圆睁。雨水汇成的小溪,裹挟着暗红的血,一路呜咽着,朝着不远处的长江流去,仿佛要将这鲜血与牺牲,都汇入那奔腾不息的江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