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丽没有休息，直接走进卫生间，用冷水，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通宵未眠带来的最后一丝混沌，也消失无踪。
镜子里的人，脸色有些苍白，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她回到客厅，将写满了字的笔记本，小心地收进皮包。
然后，她开始准备。
打开衣柜，里面是母亲为她准备的各式衣物。
漂亮的连衣裙，时髦的喇叭裤，柔软的羊毛衫。
她都没有选。
她最终拿出了一件最简单的，白色的确良衬衫，和一条蓝色的工装裤。
干净，利落，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她将头发一丝不苟地梳成一个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
这就是她要给所有人的第一印象，不是来炫耀的，是来做事的。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大亮。
她没有吃早饭，只喝了一杯凉白开。
胃里空空的，反而让头脑更加清醒。
她拿起皮包和车钥匙，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空荡荡的家。
然后，她关上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湿润。
她发动汽车，引擎的轰鸣声，在安静的小区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子没有直接开往德昌纺织厂。
她先是绕路去了国营食品店，买了两斤槽子糕，又买了一瓶麦乳精。
然后，才调转车头，朝着齐师傅家所在的筒子楼开去。
当她把车停在楼下时，齐师傅和孙阿姨，早就在门口等着了。
齐师傅换上了一身半新的蓝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
看得出来，他很重视今天的会。
但他的脸色，却有些发白，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指关节都捏得发青。
“赵……赵小姐，你来了。”
看到赵小丽下车，齐师傅的声音都有些发颤。
旁边的孙阿姨，也是一脸的紧张和担忧，不停地用手给齐师傅整理着衣领。
“齐师傅，孙阿姨，早上好。”
赵小丽笑着，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来得匆忙，随便买了点东西。”
“哎呀！你这孩子！又破费！”孙阿姨连忙接过来，嘴上埋怨着，脸上却笑开了花。
“快！老齐！快上车，别让人家赵小姐等急了！”孙阿姨推了齐师傅一把。
齐师傅却站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赵小丽，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那份紧张，几乎写在了脸上。
赵小丽看懂了。
她没有催促，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齐师傅。”
“昨天晚上，我跟您说的话，还记得吗？”
齐师傅愣了一下，点了点头。
“记得。”
“您只要坐在那里，就是对我最大的支持。”赵小丽一字一句地重复道，“您是我们的底气。”
底气。
“好！”
他重重地应了一声，拉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
孙阿姨趴在车窗上，对着里面喊：“老齐！别紧张！你就听赵小姐的！”
又对赵小丽说：“赵小姐，他……他就是个老实人，没见过什么大场面，你多担待。”
“放心吧，孙阿姨。”赵小丽冲她笑了笑，“有我在。”
她发动汽车，缓缓驶离。
孙阿姨站在原地，一直挥着手，直到车子消失在街角。
车厢里，气氛有些沉默。
齐师傅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笔直，眼睛直视着前方，一动不动，像个准备接受检阅的士兵。
赵小丽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
她一边开车，一边从副驾驶的储物格里，拿出了一个文件夹，递了过去。
“齐师傅，您看看这个。”
齐师傅疑惑地接过来，打开。
里面是几页纸，是赵小丽昨天晚上，连夜手写的。
上面用最简洁的语言，列出了“星空纱”技术的几个核心优势，以及它未来可能带来的市场价值。
比如，它的独特性，无法被轻易复制。
比如，它可以应用在高端时装、礼服，甚至一些特殊工业领域。
每一条下面，都标注了预估的利润率，和对德昌纺织厂现有产品线的补充和提升。
最下面，还有一句话。
“技术，是1。资金、厂房、设备，都是后面的0。没有1，再多的0，也还是0。”
齐师傅看得不快，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他越看，眼睛就越亮。
他一辈子都在跟布料和机器打交道，他知道这项技术好，但他从来没有像赵小丽这样，把它的好，分析得如此透彻，如此震撼人心。
原来，自己守了一辈子的手艺，是这样一个惊天动地的“1”。
他看完，小心翼翼地将那几页纸重新放回文件夹。
“小丽。”
他转过头，看着正在开车的赵小丽。
“我……我不紧张了。”
他的声音，虽然还有些干涩，但已经没有了刚才的颤抖。
“我明白了。”
“我不是去接受审问的。”
“我是去告诉他们，他们有多需要我。”
赵小丽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光。
那是一个手艺人，对自己毕生心血的骄傲和自信。
她笑了。
“对。”
车子，在德昌纺织厂气派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门口的保安，看到这辆从未见过的轿车，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赵小丽摇下车窗，递上了自己的工作证和陈老板的批条。
保安仔细核对后，才抬起了栏杆。
车子驶入厂区。
这是一个巨大的，宛如一座小城般的工厂。
高耸的烟囱，绵延的厂房，宽阔的水泥路。
路上，穿着蓝色工装的工人们，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看到这辆小轿车，都投来了好奇的目光。
一切都透着一股国营大厂特有的，厚重而森严的气息。
赵小丽按照指示牌，将车停在了办公楼前。
这是一栋五层高的苏式建筑，墙体上还刷着红色的标语。
她和齐师傅一起下了车。
齐师傅抬头看了看这栋熟悉的办公楼，这里，他以前只在被叫来训话的时候，才有资格进入。
今天，他却是以“首席技术顾问”的身份，昂首挺胸地走进去。
两人刚走进大厅，一个穿着灰色夹克，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就迎了上来。
“是赵小丽同志吧？”男人推了推眼镜，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是厂办的王主任。”
“陈厂长和各位领导，都在三楼会议室等你了。”
他的语气，公事公办，听不出一丝热情。
“好的，王主任。”赵小丽点了点头。
“请跟我来。”
王主任转过身，在前面带路。
楼道里，光线有些昏暗。
他们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响。
越往上走，齐师傅的呼吸，就越发沉重。
赵小丽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胳膊。
齐师傅转头看她，她没有说话，只是对他做了一个口型。
“1。”
齐师傅的腰杆，瞬间又挺直了。
他们走到了三楼。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厚重的双开木门。
王主任停下脚步，指了指那扇门。
“到了，你们自己进去吧。”
说完，他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小丽看着那扇紧闭的门，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握住冰凉的门把手。
然后，用力推开。
“吱呀——”
门开了。
一个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出现在眼前。
桌子的周围，坐满了人。
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足有十几二十个。
所有人的目光，在门开的瞬间，“唰”的一下，全部聚焦到了她的身上。
审视，怀疑，轻蔑，好奇……
各种各样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她的脸上。
一个坐在主位上，头发花白的老人，放下了手里的茶杯，发出一声轻响。
他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赵小丽一番。
“你，就是赵小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