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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回 游地府纠葛前尘怨 幸法门追偿今世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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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宫经杨玄瑛这一闹,连日来人心惶惶,这刺客得以混入杂役,潜入禁阙,接近隋帝隋后,一经传开,惹得禁宫上下人人自危,不可终日,唯恐受此事牵连而遭无妄之灾。而江都城也已封禁戒严,重门击柝,并时时有隋兵搜查城内官居民宅,几日下来,亦少不了因受累此事而屈死之人。

此番行刺虽未伤及隋帝,可想着身边一干下人里居然出了刺客,且与自己咫尺之近,杨广心有余悸,亦是脊骨生凉,坐卧不宁。这一日朝退,杨广换了一席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了宫中台馆,汲汲顾景,唯恐不足。直至夜深,他方觉疲累,回到霁月阁上卧房,想着日间朝事,东都又有恶报传来,李密已攻克金镛城,陈兵三十万于北邙山,逼近上春门,城中日夜可闻钲鼓之声。祸不单行,河阳督尉独孤武都、检校河内郡丞柳燮、职方郎柳续等皆举兵归降李密,如今只剩杨侗、王世充困守孤城,看来洛阳已处累卵之危。天下丧乱至此,回天乏术,杨广扰扰不安,辗转难眠,这便又起身,来回踱了两圈,忽见梳妆台上那一面铜镜,于是他坐于台前,凝望着那面铜镜,已然愣神失魂。

那镜中之人,形容憔悴,面色苍老,两鬓不知何时起竟已生斑斑白发,此人怎会是昔日那意气风发,神采夺目的晋王,此人又哪有半分当年平灭南朝、抵御突厥、融通丝路、凿开运河的隋帝之影,虽难以置信,可此人确确实实就是自己。世事总无常,浮沉皆无定,流年似水,繁华若梦,征辽惨淡,雁门之围,东都告急,关中失陷,这大起大落来的何其之快,又怎不教人想来怅然若失。面对这镜中那垂头丧气,心灰意冷之人,杨广伸手拂着耳鬓白发,原来自己已及知天命之年,这令他又不禁摸了一下脖颈,一声长叹,自言自语而道:“好头颅,谁当斫之!”这正是:

沦世浮落几时休,夜阑独自莫凭楼。

望去青丝凝霜雪,谁堪流年更白头。

杨广正自哀怨不已,忽觉一双柔润玉手轻抚自己面颊,耳鬓又吹来一丝幽香暖息,便有人娇声细语说道:“陛下何故如此烦忧,可让妾身替您排忧解烦。”杨广闻言一惊,乍然回头,只见面前那名女子,皓齿峨眉,冰肌雪肤,华容婀娜,妍姿娉婷,更有乌云叠鬓,一席长发及腰,青丝光可鉴人,这令杨广失声呼道:“张丽华?!你是张丽华!”那女子妩媚而笑道:“原来陛下还记得贱妾之名。”不错,那女子正是当年南陈后主之妃张丽华,可建康城破之时,她明明已被李渊、韩擒虎斩于青溪,当前之人,又怎可能是她。杨广心生惶惑,盯着她厉声说道:“那妖妇早已死于建康,你究竟何人,速速道来!”张丽华却趁其不备,猛然上前,一头扎入杨广怀中,垂泣而道:“贱妾不是一直就在陛下身边,陛下怎就这般绝情善忘。”软玉在怀,腻云侵面,直撩人神魂颠倒,心智迷散,杨广已分不清此刻是真是幻,辩不出此女是人是鬼,只是瞧着她这般楚楚可人模样,不禁生怜惜之情,终将她搂住说道:“贵贱苦乐,更迭为之,所幸尚有美人相伴,朕不虚此生。”凄凄之语,伤断回肠,张丽华缓缓抬起头来说道:“陛下如此悲愁,贱妾瞧得揪心。且待妾为陛下弹上一曲,聊以解忧。”杨广点头说道:“久不闻江南丝竹,甚为念想,今得美人献曲,朕心欢喜。”

张丽华抱起一张瑶琴,席地而坐,纤指轻拨,妙音流漾,云起雪飞。曲声玲珑,调逞温柔,萦绕在耳,牵动人魂。杨广含眸倾听,声过处,霎时间,仿若重回扬州总管旧府,但见府中水色山光,琼楼玉宇,花好月圆,莺歌燕语。此值江南初定,天下一统,晋王华服锦衣,精神抖擞,容光焕发,志信满满,正携众游于其间,指点江山,笑谈古今,胸中已然勾勒出一副霸略宏图,只待一展抱负。可曲韵至此,却乍转夭艳淫丽,张丽华樱唇轻启,应曲和声,珠喉百啭,吟唱而道:

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

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

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

靡靡之音,亡国之曲,这一阙“玉树后庭花”谁人不识。杨广听到此处俄然惊回神来,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大声喝道:“住口!汝这妖妇,胆大妄为,究竟谁人指使你来此挖苦嘲笑于朕!”张丽华闻言抛下瑶琴,指着杨广放声笑道:“末世之主,亡国之君,与我后主何异,谁人不敢笑汝!”杨广火冒三丈,发指眦裂,嘶声嚷道:“你后主沉湎淫逸,侈纵偷苟,只作得世人笑柄,岂可与朕相提并论!”张丽华冷言讥道:“汝死到临头,还执迷不悟。同是败国丧家之人,共遭后世唾弃,遗臭万代,又有何不同!”杨广气冲斗牛,怒不可遏,啐一声骂道:“普天之下,皆朕王土,朕的江山安在,何来亡国!汝这妖妇,当年乱惑了陈叔宝,今日又来迷魅朕,朕定将汝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说罢他猛然瞧见床头悬着一柄宝剑,即刻一跃上前,抽剑便劈张丽华而去。可张丽华非但不躲不闪,反而怒目圆睁,恶眼相向,咬牙切齿说道:“昏主无道,斩我头颅,今日定要汝还我头来!”说罢她一挥裙袖,屋内阴风骤起,鸮啼狼啸,鬼哭神嚎,天愁地惨,雾淡云昏。

戕风肆虐,霎时吹熄宫灯烛火,满屋漆黑。冥冥迷晦,深不见底,唯闻张丽华声声诡音厉呼:“昏主还我头来!”杨广有眼如盲,左右寻不得人,举剑乱打一气,口中犹然嚷嚷骂道:“妖妇惑朕!朕定将汝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而正此时,另一阵侮笑声起,笑声不绝,又有人朗声念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杨广循声望去,正见一人雍容雅步走出黑暗中来。

杨广仔细一端详那人,即刻失惊呼道:“长城公?!汝是长城公!”那人恶谑而道:“经年久别,晋王可曾安好?”杨广仗剑一指斥道:“陈叔宝早已作古,何方妖人在此装神弄鬼!”那人面露诧色说道:“晋王破朕城都,灭朕宗国,斩朕爱妃,囚朕身心,怎如今全然忘记。”那人竟是陈叔宝无疑,杨广犹然不信,举剑说道:“这世间岂有死而复生之理,汝这妖人,看朕如何斩汝!”陈叔宝说道:“晋王好生糊涂,此处乃是九幽地府,朕在此处恭候晋王已久啊。”杨广俄然愣怔,随即冷言说道:“休得放此淫辞邪说,朕应天命而建极,混一六合,威扬四海,文治武功,无所不能,又岂是汝这等妖人可惑!”陈叔宝听罢,仰天哈哈大笑,嘲讽而道:“好一个'应天命而建极,混一六合,威扬四海,文治武功,无所不能',到头来却落得国灭身死,连个葬身之地都无,还不如朕尚能做个长城公,得安享十五载逍遥快活日子。”杨广啐一声喝道:“一派胡言!朕南平陈,北却胡,凿运河,通西域,功垂千古,绩标汗青,怎可能国灭身亡,死无葬生之地。”陈叔宝一指杨广身后说道:“三驾辽左无功而返,北巡胡疆受围雁门。晋王且回头看看天下,关中李渊、豫州李密,河西李轨、雍州薛举、河北窦建德、幽燕高开道、并州刘武周、齐地徐圆朗、吴地杜伏威、南越李子通、饶州林士弘、荆州朱桀、湘州萧铣,敢问晋王的隋室江山何在?汝国何在?汝身何在?”杨广顺着陈叔宝所指回头看去,唯见望断处,漫天烽烟,遍地兵甲,金鼓不绝,血光不息,杀伐不断,征战不休,哪有自己容身之处,刹那间,悲从心来,令他不禁瞠目结舌,无言以对。可陈叔宝仍然不依不饶,继续说道:“如今晋王居江都穷途末路,竟意欲效仿我朝,改都丹阳,退却江东,偏安一隅,苟且偷生。有道是,枯荣流转,天道循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可笑!可笑!可笑!”说罢他又放声厉笑,笑声刺耳,有若万箭攒心,痛彻入骨。

山河破碎,惨不忍睹,此时杨广已是血泪盈襟,五内俱崩,如何还说得出话来。陈叔宝瞧在眼里,更是遂心快意,又继续高声说道:“昔日朕归寂之时,晋王丑谥朕为'炀',今日晋王同为亡国之君,朕即将这谥号原封不动归还于你,赐谥你号为'炀'。去礼远众者,炀!炀帝!隋炀帝!哈哈哈,好一个隋炀帝!好一个隋炀帝杨广!”这正是:

是非功过谁与评,黄泉路上身零丁。

青史书留隋炀帝,千秋万代作骂名。

杨广听到此处,气急攻心,一股腥味泛上喉头,立刻仰天喷出一口鲜血。血犹未冷,杨广强耐胸前剧痛,猛然回过头来,龇牙咧嘴,面目狰狞,丧心病狂吼道:“大胆狂徒,汝一个只知犬马声色,淫逸亡国之人,安有资格评说朕的是非功过!”说罢,他挥剑即往陈叔宝乱斫而去。剑锋呼啸声中,剑影纵横梭飞,可霜刃袭去,却招招落空,陈叔宝安然无恙,依旧冷眼相待,蔑声说道:“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好一个隋炀帝!好一个隋炀帝杨广!”这“隋炀帝”三字,反复念起,直教杨广昏头晕脑,两眼浑蒙,而正此时,他身后又是凄戾一声:“昏主还我头来!”话音未落,张丽华劈头散发,面布血污,骤然扑上前来,张开血盆大口,便噬杨广头颅。

这一下来得突然,猝然难防,杨广惨烈一声大呼,只觉脖颈一圈剧痛,两眼一摸黑,已然身首分离。一截头颅飞过半空,砰然坠落,额头重重敲在地上又蹦起,一吃痛令他又禁不住大呼一声,睁开眼来,却见眼前只剩一面铜镜,镜中之人半伏于梳妆台上,蓬头乱发,面无人色,汗流浃肤,眼中无光,正一脸茫然对着自己。杨广尚未回过神来,忽然有人冲闯进来,急匆匆说道:“陛下何事惊惶?”杨广正回头,萧后已近他面前,担心不已问道:“莫非陛下又为恶魇所扰?”杨广闻声,一摸头颈身子全然具在,又环顾四周,霁月阁小楼卧房一切如旧,莫说陈叔宝、张丽华,就是宝剑、瑶琴亦是没有一样,他方知适才诸事必是不自觉间伏案入睡所梦。饶是如此,凶梦骇人,惊魂难定,杨广忍不住又念道:“隋炀帝,好一个隋炀帝!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连长城公竟也可如此戏朕。”萧后并未听清杨广所念,只隐约闻得“长城公”三字,惊愕说道:“长城公?陛下怎会梦见长城公了?”杨广听罢,方回过神来,他唤人取来酒水,自饮一杯压惊,而后又说道:“不知丹阳营修建康城之事进度如何?”萧后说道:“先帝当年已将建康夷为平地,这重修之事,未有数月工夫,如何能成?”杨广犹然神情恍惚,想着陈叔宝虽做了阶下之囚,可毕竟享了十五载晚年,得以寿终正寝,而眼下自己却是一不留神,便有可能死于非命,于是他长叹一口气说道:“外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这一口吴侬软语,此刻听来,只显凄怨哀伤,黯然销魂,萧后闻言,禁不住潸然泪下。

杨广又独饮数杯,酒劲上头,略有些昏沉,又想起先前噩梦,陈叔宝、张丽华一番讥讽嘲笑,更有“隋炀帝”三字反复回响脑海,令他禁不住意乱心烦,长吁短叹。萧后在一旁见着,物伤其类,也是心疼不已,她思来想去,忽寻得一法或可为隋帝解忧,这便说道:“西郊大明寺栖灵塔乃是先帝下诏所建,其内供有佛祖舍利。依妾之见,陛下倒可择日前往进香,以祈禳求福除厄,亦可出宫散散苦闷。”想自从来了江都,杨广一直都居在离宫之中,这被关得久了,也要憋出病来,若能趁此之机,出宫瞧瞧扬州山水,确也是个主意,于是他点头说道:“就依卿之意,拟旨择黄道吉日,与卿共往大明寺吧。”

隋帝意欲出宫幸道法门,自然是江都一等一的大事,而鉴于此前离宫风波,未免再出乱子,全城更是严加防范,不仅骁果军士,连广陵渡口陈棱的江淮军也已被调动加入戒备。这两日来城中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擐甲执戈的隋兵,昼警暮巡,严阵以待,但凡有见可疑人等,也不问青红皂白,尽皆收监再说。这般严防,教鱼蔓云见了,自然也不敢轻易出去走动,她本想再去一趟骁果营寻访司马德戡,如今也只得暂且作罢,老老实实待在醉云居的密室之中。

而宇文博一听说隋帝打算驾临大明寺,也是也是暗自吃惊,想杨玄瑛尚在寺中,若她撞见隋帝,多半又会做出极端之事,届时那场面,禁卫、骁果军、江淮军及一干文武大臣均在,这乱局又岂是自己可以收拾。宇文博越想越是担心不已,这又悄悄前往大明寺去,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劝离江都。可待他抵大明寺之时,却未寻着杨玄瑛身影,再于寺僧一打听,方知她在寺中只住了一宿,便于次日离开,以后不知去向。当下觅不见人,宇文博也无计可施,他满怀惆怅,独自一人走出寺来,垂首放马缓缓西行。走着走着,忽然似有音律声起,其韵正好似那一曲“阿兰若念处”,教宇文博不禁抬起头来,却只见四面荒野空空,唯有轻风吹过,掠动草木枝叶簌簌作响,方有凄凄之音如若琴曲,哪曾有过半个人影。

再说那大明寺位于江都西郊蜀冈,背山面水,松林环抱。该寺始建于南朝刘宋孝武帝大明年间,亦是远近驰名的扬州宝刹,虽经一百五十余年世事变迁,王朝频替,古寺方外之地总算幸免于战乱,善男信女依旧络绎不绝,寺中香火仍是代代兴旺。而仁寿元年,先主文皇帝六十大寿之际,下诏于此筑九级浮图以供佛骨,并御赐其名“栖灵塔”,此塔一成,让该寺更是作了冠绝一方的释迦道场。不过当年隋室江山如日中天之时,杨广数度下江都都未曾前往该寺拜佛进香,只待眼前天下将倾,社稷将亡,方才再来祈安禳灾,这教人想及,免不了笑其急来报佛脚之嫌。

这日天尚未亮,江都离宫直至西郊蜀冈,沿途一路警跸清道,介胄夹路,至槌鼓三严之后,由仪仗开道,千牛将军持辔,一驾华盖象辂,由千余重甲卫士护送,缓缓驶出江都城去。若是细看此辂,舆广六尺六寸,轮高七尺,有碧玉饰车,象饰诸末,画轮毂辀衡以云牙,描箱轼虡文以杂兽,正是天子銮驾。而杨广坐于车上,服通天冠,披玄纱袍,虽有一脸威严之相,却难掩其间些许苍老颓色。

龙车大队一路西行,及至蜀冈山前,寺中主持方丈及大小僧侣均早已列队迎候在那。杨广携萧后自山门而入,先后登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观音殿、栖灵塔等上香拜过诸天佛祖菩萨,而后又有方丈亲自主持唱赞诵经,办法事为其消灾解厄。佛礼方毕,杨广、萧后于住持陪同之下,便在寺内游历起来。说起这大明寺后,蜀冈山中尚有一未名之湖,此湖赚得大明古刹英名灵气,湖中碧水清波,水光潋滟,湖畔苍松古木荫日翳天,琪花瑶草争丽斗艳,故此来访大明寺的香客在拜佛之余,也总爱于此走走。杨广久未出宫巡游,且离宫山水也早瞧得有些厌倦,此番亦是籍着进香之机出来散心,未得尽兴,自然也不愿回宫,一听闻此中有这般胜景,便来了兴致,执意要前往一看。

杨广携众游到湖前,乍见茂松修竹环绕之间,平湖如镜,水木清华,好似山中仙域瑶池,令人陶醉不已,流连忘返,杨广不愿人多嘈杂搅了这一方幽静,折煞了风景,于是他喝住随行人等原地恭候,独携了沈光作护卫,二人沿湖畔石滩缓步走向林子深处。这一走不觉越行越深,忽然林中掠起一阵清风,吹来断续几声琴音,婉转动人,脉脉销魂。如今蜀冈山前山后均有禁卫与骁果戒严,山中寺中闲杂之人亦早被赶尽,如何还会有漏网之鱼,更在此湖畔弹起琴来,沈光一听得琴声,倍感蹊跷,立刻把手按住刀柄,警惕地望着四周。不过杨广连日心中苦闷憋屈,骤闻仙籁飘飘,引人入胜,一时间尽得忘却琐事,他凝神闭目,细细聆听品味。直听至情深处,杨广顿觉那琴韵熟悉,有几分似曾相识,于是他又禁不住举步便迎着那曲声走去。

杨广这一去,沈光见状,面色铁青,如临大敌,连呼数声“陛下”,可杨广却充耳不闻,只顾自己前行。沈光无奈,这等节骨眼上不容其回头去喊人相助,他也只有紧紧捏着陌刀之柄,随之一同走去。琴音抑扬起伏,绵绵不绝,杨广顺着曲乐,失神一走竟然忘了远近,却忽然间瞧见前头一支古松树下盘坐一名女子,妖姿艳逸,纤影窈窕,正自垂首含眸,罗袖轻飘翻摆,玉指抚弄朱弦。

那女子似乎知道杨广前来,正此俄然把手一按诸弦,勒断琴音,却仍低着头说道:“十四年前仁寿宫中那一曲'神伤赋',原来你还记得。”杨广闻言愕然一怔,十四年前这不正是仁寿四年,先主文皇帝于那年八月暴毙于仁寿宫大宝殿,而此“神伤赋”,亦是文帝驾崩前一晚自己所作并赠于其嫔妃宣华夫人之曲。这等陈年旧事忽被人提起,杨广即刻心虚起来,不禁问道:“汝是何人?又从何得知这曲'神伤赋'?”那女子淡淡笑道:“那晚若非这一曲'神伤赋',太子又如何下得了决心弑父登基?!”说着她缓缓抬起头来,直盯着杨广又道:“你且看看我是谁?”杨广听罢定睛一看,猛然大吃一惊呼道:“宣华?你真是宣华?”

这陈宣华乃是南陈宣帝之女,后主陈叔宝之妹,及陈灭之后入隋宫为嫔,是为宣华夫人。仁寿四年八月,文皇帝抱病卧榻仁寿宫中,她与当时太子杨广一同入宫侍疾。某日平旦宣华夫人更衣之际,恰为杨广撞见,其妙曼身姿引动太子春心,竟令其一时冲动做了忤逆烝乱之事。事后杨广余兴不尽,更作词曲“神伤赋”以表思慕之情,偷偷摸摸赠予夫人。哪知鬼使神差,这阙“神伤赋”不晓如何传到了文帝耳中,文帝闻之勃然大怒,是夜念起了废太子杨勇,心生悔意,欲召其入宫,可此事先为左仆射杨素所知,而后竟成了仁寿宫血腥政变的导火索。不过隋宫这场政变外头流言虽多,可“神伤赋”一曲却鲜为人知,眼下旧账教那女子一语道破,立刻骇出杨广一身冷汗,令他倒抽一口凉气。

那女子见杨广这幅惊诧胆寒模样,彷佛看穿了他心思,又自怀中掏出一枚红罗帕子绾成的同心结,提在手中,冷笑而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看来这善恶到头,还终须一报!”那年八月,文帝忽然驾崩深宫,此噩耗传至宣华夫人处,夫人与诸宫人均色变股栗。也正此之时,杨广遣使送来一个金匣,亲署封字,赐于夫人,在场者皆以为匣中必是鸠毒,可夫人打开匣子一见,正是如今那女子手中所提着的同心结。宣华夫人见此同心结,亦领会了杨广的意图,可时值先帝崩殂,太子即将登基,她也别无选择,不得不从,终究应了这乱伦之举。不久太子继位,宣华夫人出居仙都宫,此后再位未遭新帝杨广临幸,而是孤守深宫寂寞,未多时便于世人一片非议声中,抱恨郁郁而亡。杨广每每念及宣华夫人结局,总是倍感悼惜,现今那同心结再现,睹物思人,更令他伤痛不已。感旧之哀,一刹那间,宣华夫人娇容玉貌又清晰浮上脑海,令他不禁又打量起眼前那名女子,确与夫人有几分相像,可再细看,总又有些是似而非,杨广瞧着瞧着,忽然说道:“你不是宣华?你究竟是谁?”那女子并不作答,只是望着手中那枚同心结,自言自语而道:“姐姐,看来那厮并未将你忘却,今日妹妹就送他来地府与姐姐团聚。”说罢,她脸色骤变阴沉,一双清眸中掠过森森寒意,即显出阵阵戾气。

杨广兀自回首往昔,浑浑噩噩,并未察觉那女子露出杀意,可沈光在一旁持着戒心静观已久,乍见那女子翻脸,便知其来意不善,正欲唤杨广小心堤防,却闻那女子厉声喝道:“今日便将这结还你,你就领着它见我姐姐去吧!”说话声中,她张手一扬,猛然将那同心结劲掷杨广面门。事变突然,猝不及防,沈光已无暇提点杨广,只得大吼一声,手起刀落,将那同心结斩落在地,又横刀立在杨广身前,疾言厉色说道:“大胆刺客,休伤我主!”可他话音未落,那女子早已自琴底翻出一柄蝉翼青剑提在手中,纵身一跃而起,挥手挽了一个剑花,即狠刺而来。

这一柄青剑疾至如电,犹夹风雷之声,沈光顾及隋帝安危,虽见她一个女子,却也不敢怠慢大意,猛喝一声,举刀欺身而进,冲着那女子手中长剑劈去。那女子却丝毫不忌沈光手中陌刀势大力沉,半空中只将青剑一挺,剑劲更甚,剑芒直迎刀光,只瞬息间,刀剑相交,一声厉响,星火蓬飞。一撮火花犹然翻飘在空,沈光倏然变招,翻刀一搅,便削那女子持剑右臂。变招前后一气呵成,沈光又趁势进击,直逼敌撤剑撒手,而那女子也未想到隋帝身旁竟有如此一等一的高手,着实出乎意料,不过她也是眼疾手快,立刻抽剑仰身一番,已避过刀锋。沈光一击未中,又举刀踏上前去,与那女子战作一团,两人一刀一剑,你来我往,翻江倒海,刺虎断蛟。杨广在一旁观战,时时觉得似有狂风恶雨逼来,直压得自己透不过气来,心中怯意顿生,不禁连连后退。

不过那女子虽有剑法轻捷凶辣,可她急于求胜,略显急躁,招招冒进使老,不似沈光用刀沉稳,脚踏实地,步步为营,十数回合下来,她已渐渐处落下风,不得不由攻势转为守势。而正此时蜀冈山前又是一声炮响,穿云裂石,惊天动地,沈光全神贯注斗到酣处,闻声俄然失惊,不禁扭头用余光一瞥,遥见大明寺方向几道浓烟迭起,即有熊熊烈焰冲上云霄,火光烛天,瞬间炼红四野。寺中火起,必是有人攻山,怎想这女子还有同党,看来她此番行刺,也是处心积虑,深谋已久,想到此处,不知来众多寡,亦不是寺中战况,沈光暗自担心起来。他这一分神,手头刀法便走偏了几分。那女子一见有隙可乘,当下又是一声娇叱,挺剑疾搠,直捣沈光当胸要害。这一击有若狂蟒出洞,凶蛇吐信,一道银虹破空而至,沈光乍听风声,已知来势犀利,他手中陌刀远教对手青剑笨重,不及举刀招架,仓促间他唯有仰身望后一翻,也不顾形态狼狈,又席地一滚,虽勉强避过,可上臂终还是教剑锋掠着,被划出一道深痕,鲜血已渗透衣衫。

这一回合显然是沈光落败,可眼下事关隋帝性命,生死之搏也谈不上江湖规矩,沈光一个鲤鱼打挺,翻身站起立定,提起刀来,只待再分胜负。可那女子无意与沈光纠缠,她早已趁其闪避之际,提踵一蹬,腾身而起,跃过沈光,直落杨广面前,仗剑一指,冷冷说道:“国恨家仇,不共戴天,今日总算苍天有眼,教你一并偿还!”这正是:

六趣无边业轮转,因果应报不落空。

一身恶孽谁人度,忏罪还在血光中。

未知隋帝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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