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时隔日久；就算官府留有单子做存底，时光荏苒，当年的官员如今早就不知换了几任。
那单子，也不知有没有遗失；或者有没有妥善保管，也许早就被虫子蛀掉坏了。
“小曦，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了？”南宫无殇脸上仍带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可他略微提高的音量却恰当地表达了他的不满。
“你就放心吧，你回去之后问过你祖母，倘若确定她手里没有当年的嫁妆单子；我包管把当年官府留存那份单子给你拿到手。”
凤明曦得了他保证，也不好再咬着这事纠缠不放。
“那行吧，我现在且信着。”
她望了望外面，随后站起来，“我出来很长时间，该回去了。”
“我送你。”男子嗅着她随风触动的淡淡发香，意动而起。
“不用。”凤明曦干脆利落的性子，话说罢，摆摆手；转过身就径直往外走。
凤明曦完全不知道，在她回府遇上凤映容二门拦她开骂之后，内心无比焦虑却一直压着的严氏；默不作声冷眼旁观自己女儿疯狂叫骂，就连凤明曦毫不搭理自己女儿，不屑一顾转身离去，也没有站到女儿跟前，为凤映容助阵。
但是，凤明曦转眼去了芜清院后，严氏却迅速让人拉着凤映容回去。
除了苦口婆心安抚凤映容一番外，看着憔悴闹腾的女儿，她无比心疼的同时，也暗暗下了决心。
忠烈侯府早在严氏掌控之下，凤明曦什么时候出府，又去做了什么。
就算不知道所有细节，至少大体方向，她还是掌握的。
此时，凤明曦离开天水街的宅子，本是打算直接回府的。
但经过正阳街时，忽闻到一阵香味，让她心中一动。
“停车。”
红兰奇怪地看着她：“小姐？”
“我去巷子里买些点心，听说祖母十分喜爱这里的紫薯汤圆；我买些回去给她尝尝。”凤明曦解释一句，就跳下马车，“你不用跟来。”
即使回归忠烈侯府，凤明曦仍旧没有丝毫侯府大小姐的派头与觉悟。
她一向习惯自己能做的事自己解决。
压根没想起像买点心这种小事，完全可以差遣红兰去做。
凤明曦是惯性使然。
红兰却不敢反过来像个千金小姐一样，留在马车端着等她回来。
自是随后也跳下马车跟了上去：“小姐，这种小事你吩咐我就行。”
凤明曦见她跟来，也不说什么，仍旧迈步走进巷子：“我能做的事，何必多此一举。”
顿了顿，又奇怪地瞄她一眼：“我在桃源村做的事可多了，你又不是不知道。”
红兰：“……”
算了，她还是放弃说服凤姑娘端着千金小姐那做派吧。
她说了也是白说。
凤姑娘就算听她说了，过后依然我行我素。
两人没走多远便看见巷子里名为十里香的点心铺子，京城老字号了；这会都近傍晚时分，还有许多人在门口排队。
“不愧是十里香，”凤明曦瞧见这火爆的生意场面，扬眉笑着打趣，“难怪我在巷子外面，老远就闻到诱人的食物香气。”
说罢，她闭上眼睛，微微用力地吸了口气：“红兰，我已经嗅到紫薯特有的味道了，你嗅了吗？”
红兰：“……”
凤姑娘，你的什么鼻子？那么多食物混杂飘出来的香味，你咋就只嗅到紫薯的？
她老实地摇摇头，“姑娘，我可分辨不出来。”
望了一眼缓慢蠕动的队伍，她建议道：“姑娘，不如你先回马车等着吧。”
“我去排队就行。”
凤明曦可不愿意傻乎乎待在马车上空等，她宁愿站在这里沾染满身的烟火气。
“不必。一起去吧。”
红兰没法说服她，只能跟着了。
好在十里香的伙计手脚麻利，凤明曦不过排了半盏茶功夫，就买到了紫薯汤圆。
马车停在巷子外，她迎着霞光，脚步轻快地走向巷口，心里洋溢着几分欢喜。
却在突然间，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从旁边冲出来。
他们一眼望见凤明曦手里拿着点心，立即齐齐两眼放光地盯住她。
原本神色呆滞木然的脸，也在瞬间焕发出饿狼一般凶狠的光彩来。
不用任何人领头，奔在最前面的乞丐就遵从生存的强大本能，直接朝凤明曦扑过去。
“小姐，行行好，给我们点吃的吧。我们已经好几天没吃过东西了。”
红兰本落后凤明曦两步，跟在她身后同样提着点心。
此刻望见冲过来讨吃的是个瘦骨嶙峋的跛足女乞丐，并且看着年纪也不小；她莫名就动了恻隐之心。
尤其无意撞上对方充满卑微哀求意味的目光，红兰更没法硬起心肠来。
因而，她迟疑地慢下脚步。
隐含祈求地对凤明曦小声道：“小姐，他们实在可怜，要不奴婢给他们几个铜板？”
至于手里拿着的点心，红兰倒没有想过直接施舍出去。
这是凤姑娘亲自排队买的点心，还是专门买来孝敬凤老夫人的，当然不能分给这些乞丐了。
“小姐，行行好吧，我们实在饿得不行；求求你，给我们一口吃的吧。”
“就算一个包子一个馒头也行。”
那跛足的年老女乞丐似乎看出红兰心软，拖着残废的右腿，一边哀求一边靠近。
至于她身后几个乞丐，倒也有年轻的；不过，无一例外，人人脸上都透着面黄肌瘦的极度饥饿才会造成的腊黄。
大概平日都是由年老跛足的女乞丐打头阵，这会他们在后面跟着，倒没有人争先恐后越过她，直接跑到凤明曦跟前去。
凤明曦在原地站定，既不吭声，也没做其他举动。
她只是淡淡掠了眼这群忽然冒出来的乞丐，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最前面沙哑着声音不断乞求的老乞丐。
红兰见她无动于衷地站着，不由得疑惑地再唤一声：“小姐？”
“给他们二十个铜板。”凤明曦开口了，清亮的眼眸却不知何时微微眯起，一瞬不瞬地盯着最前面的跛足女乞丐，“扔到他们后面去。”
就算京城两个铜板一个包子，二十个铜板也够他们一人分一个包子了。
红兰见她答应，心里本是一喜；听到后面的要求，又生出几分疑惑。
不过，红兰知道她特意提出这样的要求，那一定有她的道理。
只略一迟疑，红兰就伸手掏银子，准备扔到这群乞丐身后。
谁料，那行动不便的跛足女乞丐听闻这话，却突然激动地喊道：“我们不要铜板，求求小姐给我们吃的。”
话未落，她竟然发了狂般一改之前卑微乞求之态；把头一低，又急又狠地朝着凤明曦猛地冲撞过去。
“站住，你想干什么？”红兰见状，惊得提声厉喝。
凤明曦却似早有预见一样，抿着弧度优美的唇冷冷一笑；随手一抄，将旁边靠着墙角一根木柴抄在手，然后连想也没想，直接朝着猛撞过来的老乞丐横扫过去。
那冲在前面的跛足女乞丐，以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那一众乞丐，霎时被这根木柴横扫倒地。
红兰吃惊得目瞪口呆。
更令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接下来这一幕。
“哎哟，杀人啦。”
“为了点吃的，这千金小姐当街当巷杀人啦。”
“快来看啊，杀人啦。”
“侯府千金小姐随便杀人啦。”
……
巷子内外，包括在正阳街路过的行人，都被这声声惨叫勾起心底同情，齐齐奔入巷子看个究竟。
眨眼功夫，凤明曦前后，都站满了闻声而来看热闹的人。
众人一眼就看见锦衣华服年轻貎美的主仆二人，神情冷漠地站在不远处。
在她们前面，却是一群神情痛苦衣衫褴褛倒地哀嚎的乞丐。
很明显，对面的富家小姐不仅冷酷不愿施舍；还心肠狠毒地打了这些可怜乞丐一顿。
百姓们一下子就被激起同仇敌忾之心。
一时间，众人纷纷同情地站在乞丐这边，齐齐开口指责凤明曦主仆。
“太过份了，你们吃好穿暖，出入马车仆从；一看就是有钱人家，施舍点吃的给他们怎么了？”
“就算不给他们吃的，也不能打人打伤啊。”
“呸，哪里是打伤如此简单。刚才不是有人喊杀人嘛，我看是出人命了。”
“这有钱人，心肠就是歹毒。”
红兰看着这一面倒的局面，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胡说八道，我家小姐刚才准备给钱他们，他们不要；还非要扑过来冲撞我家小姐。”
就算挨揍，在红兰看来，也是这群乞丐活该。
况且，她看得出来，凤明曦压根没有伤这些乞丐分毫；不过是让他们倒地，不能再扑过来近身冒犯而已。
那最前面的跛足年老女乞丐忽地“噗”地吐出一口血。
趁着众人呆滞之间，虚弱地开口说道：“小姐，我们不过求你施舍一口吃的而已。”
“就算……就算你不愿意，直接拒绝就是了；何必……何必还要出手打杀我们。”
“我们虽然是一群蝼蚁般的贱民，可我们好歹也是几条人命，你这样就不亏心吗？”
她绝口不提红兰给铜板一事，只拿凤明曦不肯施舍点心吃食做文章。
围观的百姓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诉说，再目睹眼前这惨状，越发被激起血性。
一个个义愤填膺地盯着凤明曦主仆，指责之声更加不绝于耳。
红兰见状，气得脸都铁青了。
她倒是想大声驳斥回去，无奈凤明曦对她轻轻摇头示意不必。
“小姐，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儿吧。”
她刚才就是脑抽了，才会一时心软怂恿小姐同情这些乞丐。
这些，哪是什么可怜乞丐；分明是一群吃人的白眼狼。
那个跛足老女乞丐虽然听不到红兰对凤明曦说什么，但她猜得出来，无非是劝着远离这是非之地而已。
她嘴角诡异地一扯，垂下的一头枯黄乱发掩住眼底冷芒。
接着，忽然做出一个令众人大跌眼镜的举止来。
“小姐，我们真是饿急了；绝对不是有心冒犯你的，请你行行好，就施舍一点吃的给我们吧。”她嘴里念念有词，看着已经受伤并且跛了一条腿的残废状，竟然猛地跳起，二度朝凤明曦扑过去。
扑过去的瞬间，她脸上又露出了令人不忍的悲悯与可怜神色来。
红兰本已自责，自然早就防备着这群不要脸的乞丐再冲过来捣乱。
这会哪里还会容她真近凤明曦身。
她冷哼一声，手一扬，就要朝跛足老女乞丐拍出去。
“别碰她。”凤明曦疾声道，“她身上长有天花。”
天花二字一出，顿时如炸弹一样落在人群，将众人轰得大惊失色。
“什么？”红兰惊慌之下改拍为掌风扫去，又连忙拉着凤明曦往后退。
谁也没料到，红兰的掌风阻住了跛足老女乞丐；却没防备女乞丐后面的年壮男乞丐。
趁着凤明曦主仆急急后退的瞬息，一群乞丐同时往前涌去。
在这群同伴遮掩下，那年壮男乞丐突然起身猛地一头朝凤明曦撞去。
红兰只来得及失声惊呼：“小姐？”
如果凤姑娘被这男乞丐众目睽睽之下撞倒抱上，那么凤姑娘这一辈子都要被毁了。
这一刹，红兰连自刎谢罪的心都有了。
说时迟，那时快。
红兰的惊呼声刚起，就骤然感觉到身边送出一股轻柔的风。
那风轻轻往外一推，毫无意外地将那恶狼一样的男乞丐推出去；直接蹬蹬后退十几步，才止住去势。
凤明曦低低冷哼一声：“不自量力。”
红兰松了口气，浑身却难抑地霎时冒出一层劫后余生的冷汗。
背后粘粘腻腻的难受，却比不上心头这一刻涌起的愤怒与难受。
“小姐，我们走吧。”她警惕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个跛足女乞丐。
生怕她不要命再扑过来。
天花这种病，谁染了；基本只有等死一途。
难怪凤姑娘一直不肯让那些乞丐近前，原来早就看出那些乞丐来历不纯。
是她眼瘸，才会错为这些黑心肝的东西当可怜的好人。
“不急！”凤明曦勾了勾唇，弯着淡淡嘲弄的眉眼有意无意扫过那群乞丐。
她这会可不急着离开，她已经暗中释放精神力控制住那群乞丐。
他们，已经没有能耐再近她身；更遑论能伤害到她了。
接下来，该看她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