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址带来的新气象和新制度,如同给服务站这台日益复杂的机器注入了更精密的润滑油,运行渐入佳境。然而,机器的平稳运行,终究要靠每一个齿轮的精准咬合。当团队扩大到近三十人,业务涵盖日常维修、政府项目、商业维保、农产品供应链和社区活动等多条线时,那些曾经靠人情和自觉就能化解的微小“不谐音”,开始被放大,成为考验这套新生管理体系的试金石。
第一道波澜,来自内部派工。新制度明确了“公平轮换”和“技能优先”原则,初衷是好的,但执行起来,却遇到了预料之外的难题。
起因是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整体电路改造项目。活儿不算特大,但要求细致,工期紧,利润不错。按照新制度,这个项目应该优先派给具备“核心技师”资格、且近期接单较少的师傅。符合条件的,有王师傅、李师傅,还有新加入不久、但技术扎实、有中级电工证的周师傅。
派工单公布在内部公告栏的当天下午,周师傅就找到冯师傅,脸色不太好看。
“冯工,”周师傅语气有些生硬,“这个活动中心的项目,按‘技能优先’,我没话说。但按‘公平轮换’,我上个月刚干完那个超市的年度检测,那个活儿琐碎,钱还不多。老王和老李,上个月接的都是政府项目的收尾和几个零散家装,论‘劳逸结合’,是不是也该轮到我歇口气,接个像样的?”
冯师傅正在核对一份材料清单,闻言抬起头,摘下老花镜:“小周,你的技术我认可,上个月也辛苦了。但这个活动中心的情况我了解,线路老化严重,而且有很多当初不懂行的人乱接的智能控制线路,情况复杂。老王和老李处理这类‘历史疑难杂症’更有经验,他们俩配合也默契。派他们去,把握更大,能保证工期和质量。这是从项目整体考虑。”
“那制度上写的‘公平’怎么说?”周师傅不服,“难道就因为他们资格老、配合好,好活儿就永远先紧着他们?我们新来的,就永远只能打下手、干零碎?这队伍还怎么带新人?”
话说到这个份上,就有点重了。冯师傅皱起眉头,正要开口,我闻声从办公室走了出来。
“周师傅,冯师傅,都是为了项目好,别激动。”我先打了个圆场,然后对周师傅说,“你的想法我理解,觉得付出和机会不对等,心里不痛快,这很正常。新制度刚运行,肯定有需要磨合完善的地方。这样,咱们不在这里争,晚上管理委员会开会,把这个‘派工公平性’的具体细则,再拿出来大家议一议,看怎么调整能更合理,既考虑项目需要,也照顾到每个人的实际付出和成长诉求。你看行不行?”
周师傅见我出面,语气缓和了些,点了点头:“行,陈总,我听委员会的。”
晚上的管理委员会会议,气氛有些凝重。我、冯师傅、赵师傅、孙师傅、小林五人围坐。我先把下午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事,小周有情绪,可以理解。”赵师傅先开口,他平时话不多,但看问题准,“新制度是好,但‘公平’这两个字,弹性太大。什么叫公平?光看接单数量不行,还得看项目难度、耗时、收入。光看‘技能优先’也不行,还得考虑师傅的个人意愿和职业发展。咱们之前的制度,想得简单了。”
孙师傅挠头:“那咋整?总不能每个项目都开会投票吧?那不得累死?”
“可以设置更量化的指标。”小林拿出笔记本,上面是她下午紧急整理的一些想法,“比如,建立‘项目积分制’。根据项目的预估工时、技术难度、利润水平,设定不同的基础积分。再结合客户评价、完工质量、安全记录,给予额外加分或扣分。每次派工,不仅看师傅的技术等级和近期接单量,还要参考他个人的累计积分和项目类型偏好。系统可以辅助推荐,但最终由冯师傅或赵师傅结合实际情况裁定。这样,既有数据支撑,也有人为判断,相对更公平透明。”
“这个法子细!”冯师傅眼睛一亮,“积分就像‘工分’,干得多、干得好、干得难,分就高,以后派好活儿、评先进、甚至年底分红,都可以参考。也逼着大家不光抢着接活,还要把活干好。”
“那像这次,活动中心项目,老王老李经验足,但小周也想争取,怎么平衡?”我问。
“可以引入‘项目组’概念。”小林继续道,“像这种有一定规模和技术要求的项目,不一定非派给单独一个人。可以由一位经验丰富的师傅担任项目组长,再配上一到两位有潜力、但经验稍欠的师傅作为组员。组长负责技术把关和总体协调,组员承担具体施工并学习。项目积分按贡献比例分配。这样既保证了项目质量,也给了新人锻炼和展示的机会,还能促进‘传帮带’。”
“这个办法好!”赵师傅赞同,“老带新,实战中学,才是最快的。小周有证,技术底子不差,缺的是处理复杂局面的经验。跟着老王或老李干一个这样的项目,比他自己摸索强,也免得他觉得被‘压着’。”
“那派工流程是不是也得改?”孙师傅问,“现在还是冯师傅或你说了算,以后能不能更……那个词叫啥,对,透明化?”
“建立‘项目池’和‘意向申报’机制。”我思考着说,“每周一,把接下来一周确定要开工的项目基本信息,包括地点、内容、预估积分、技术要求等,公示在内部系统或公告栏。有意的师傅,可以在规定时间内提交‘申报意向’,简单说明自己的优势和设想。管理委员会根据申报情况、积分排名、项目需求,综合决定项目组长和组员,并公示结果。有异议可以提出,委员会解释。这样,大家心里都有数,减少猜测和不满。”
方案越讨论越清晰。委员会一致同意,由小林牵头,尽快细化“项目积分制”、“项目组”模式和“意向申报”流程,形成补充规定,下发全体成员讨论,通过后试行。
第二道波澜,则来自“巷子深”的品控。随着合作的农户和小作坊增多,产品品质的稳定性出现了波动。一批新上的手工红薯粉条,有客户反映煮后容易断,口感不如从前。孙师傅立刻追查,发现是合作的那家小作坊为了赶一批大订单,偷偷缩短了晾晒时间,导致粉条韧性不足。
“老刘!咱们合同怎么写的?品质第一!你这干的叫什么事?”孙师傅在电话里就发了火。
作坊主老刘连连道歉,说是家里急用钱,一时糊涂,保证下不为例,愿意赔偿损失。
“赔偿是小事,信誉是大事!”孙师傅不依不饶,“咱们‘巷子深’的牌子,是大家一点点攒起来的,不能毁在一批粉条上!这批货,全部召回,损失我们承担大半,你承担小半。以后,我们必须派人定期抽检,或者你关键工序拍照发给我们看。再有一次,合作立刻终止!”
这件事给所有人都敲了警钟。供应链的延伸,意味着质量控制风险的加大。光靠一纸合同和口头承诺,远远不够。
“得建立更严格的供应商管理和品控体系了。”我在管理委员会上说,“‘巷子深’现在是我们重要的品牌和现金流,不能出事。孙哥,你牵头,和小林一起,制定详细的《巷子深合作供应商准入标准》、《生产过程监督办法》和《产品抽检与召回流程》。特别是对农产品,要引入简单的快速检测手段,比如农残试纸。宁可成本高一点,供应商少一点,也必须保证送到客户手里的东西,是安全、放心的。”
“另外,”我补充道,“‘巷子深’不能只靠孙哥一个人跑。可以考虑在核心合作区,发展‘信息员’或‘品质观察员’,最好是当地靠谱的、有威望的人,给予一定报酬,让他们帮忙监督生产和收集信息。把管理的触角,真正延伸到源头。”
第三道波澜,看似最小,却最触及人心。新址的办公环境好了,但部分老师傅,尤其是像钱师傅、周师傅这样新加入不久的,总觉得有些不自在。他们习惯了在工地、在客户家里、在嘈杂的环境中干活聊天,现在突然要坐在整洁的办公室里填表格、开会,穿着统一的工作服接待客户,觉得“束手束脚”,“不像干活的样儿”。
“陈总,我不是偷懒。”钱师傅私下跟我抱怨,“就是觉得憋得慌。我们这双手,是摸扳手螺丝刀的,现在老是摸鼠标键盘,不得劲。还是喜欢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修东西,跟老伙计们扯扯淡。”
这反映了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服务站规模的扩大和正规化,与部分老师傅习惯的、带有强烈“手艺人”和“街坊”气息的原有文化,产生了摩擦。
“这个问题,不能硬来。”冯师傅在委员会上说得实在,“老钱、老周他们,手艺没得说,人也实在,是咱们的骨干。不能因为不适应坐办公室,就觉得他们落后。咱们这行,根子还是在手上,在活儿上。办公室是谈生意、搞管理的地方,但不是唯一的地方。”
“对,”赵师傅附和,“得给他们留出‘撒欢’的地儿。院子里那个实操区,就很好。以后非必要的会议,可以搬到院子里开,边晒太阳边聊。接待客户,也不一定非在会议室,体验区就挺好,更轻松自然。制度要执行,但方式可以灵活,让老师傅们感到被尊重,而不是被改造。”
“还有咱们的工作服,”孙师傅插嘴,“统一着装是显得正规,但能不能设计得像干活的一点?现在这个,像超市员工。搞点耐磨、多口袋的工装款式,穿着舒服,干活也方便,看着也专业。”
小林一一记下:“明白,文化融合很重要。我会在制度设计和日常安排中,多考虑老师傅们的习惯和感受。工作服也可以重新调研设计。”
三次波澜,三次委员会会议,三次制度的打补丁和文化的微调。没有激烈的冲突,没有人员的流失,只有不断发现问题、讨论问题、解决问题的务实过程。每一次波澜的平息,都让新生的管理体系多了一分韧性,让团队的共识多了一分凝聚。
月底,当修订后的《派工管理办法(试行)》、《巷子深供应链管理细则》和《服务中心文化建设倡议》张贴在公告栏时,大家围拢观看,议论纷纷。周师傅看着新的派工流程,点了点头。钱师傅听说以后有些会可以在院子里开,咧嘴笑了。孙师傅摩挲着新工作服的样品布料,表示满意。
夜幕降临,新址院子里亮起了灯。冯师傅和王师傅、李师傅在实操区,就着一个复杂的电路板,讨论着什么。小马带着几个新学徒,在练习新学的接线方法。钱阿姨赵阿姨在体验区,和几位来串门的老邻居剥着新到的花生。小林在办公室的灯光下,整理着一天的数据。我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这灯火可亲、忙碌而和谐的景象,心里成就感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