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里项目验收通过、尾款到账的余波,在接下来的一周里,像投入湖心的石子荡开的涟漪,一圈一圈,持续而温润地改变着服务站和每个人的生活。
最直接的震荡,当然是钱。项目奖金和攻坚奖励的核算发放,是小林在兼职会计的协助下,熬了两个通夜才理清的。数字最终呈现在我面前时,连我自己都暗自吸了口气。总额比我预想的还要可观。这不仅仅是三个月的辛苦钱,更是对这支草根队伍专业能力和价值的一次硬核定价。
发钱那天,我没搞仪式,只是让小林通知大家,有空来服务站一趟。结果,几乎所有人都早早地到了,连平时最沉得住气的冯师傅,也提前了半小时。小小的“社区客厅”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期待、兴奋和些许不真实的安静。
我按照名单,一个一个念名字,把装着实实在在现金的信封递过去。没有虚头巴脑的讲话,就是最简单的交接。
“冯师傅。”
冯建国走上前,接过那个最厚的信封。他没立刻打开,只是捏了捏厚度,手指微微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抬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短促地点了点头,转身把信封仔细地揣进内兜,坐回位置上,腰板挺得笔直,目光却有些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王师傅。”
王有才接过信封,比冯师傅的薄些,但依然扎实。他道了声谢,走到一边,背对着人,忍不住飞快地打开信封口瞄了一眼,然后又立刻合上,脸上瞬间涨红,像是喝了一大口烈酒。他搓了把脸,走到冯师傅身边坐下,两人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各自摸出烟,默默点上。
“李师傅。”
李国富的手有点抖,接过信封时差点没拿稳。他紧紧攥着,指节发白,走到角落,靠着墙,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气,眼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信封,看了很久。
然后是钱师傅、周师傅,两位新加入的项目骨干,他们拿到信封时的惊讶和激动,几乎不加掩饰。接着是小马、小郑等几个年轻学徒,他们的奖金虽然最少,但那份量对他们而言,已是巨款。小马捏着信封,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擦着裤缝,眼神发直。小郑则直接咧嘴傻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
“钱阿姨,赵阿姨。”
两位阿姨接过属于她们的那份,沉甸甸的。钱阿姨的眼圈立刻红了,嘴唇哆嗦着,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是用力拍着赵阿姨的手臂。赵阿姨也抹着眼泪,连声说:“这……这怎么好意思……太多了……”
“孙哥。”
孙大炮最后一个上来。他的信封厚度仅次于冯师傅。他接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咧嘴一笑,声音洪亮:“得嘞!回家给老婆上供去!” 引得众人一阵低笑,稍稍冲淡了空气中那过于凝重的情绪。
发完钱,大家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散去。没人说话,都还沉浸在那种被巨额回报冲击后的恍惚和激动里。冯师傅一根烟抽完,又续上一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老冯干到六十多,没想到临了,还能挣这么一笔像样的钱。”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这钱,是咱们一榔头一锤子,在那些老楼道里,沾着灰、流着汗挣出来的。干净,踏实。小陈当初说,让跟着干的老师傅都挣到钱,我信,但没想到……这么快。”
王师傅接口,声音还有些发颤:“我闺女那个绘画班的年费,这下彻底不愁了。还能还能给她买块像样的画板。”
李师傅抹了下眼角,瓮声瓮气地说:“过年,能带家里人去海南看看了。老头子念叨好几年了。”
小马突然站起来,脸涨得通红,朝我和冯师傅他们深深鞠了一躬:“陈哥!冯师傅!王师傅!李师傅!谢谢!谢谢你们带我!我……我一定好好学!以后,我也要像你们一样!”
这小子的举动,让气氛陡然一松,又带着点煽情。孙师傅哈哈笑着拍他后脑勺:“臭小子,好好干!以后比你师傅挣得还多!”
钱阿姨擦干眼泪,笑着说:“这下好了,我家那口子换新助听器的钱,够了。还能剩下点,给服务站添个烤箱,以后咱们搞活动,还能烤点饼干蛋糕。”
赵阿姨也说:“是啊是啊,我那孙子眼馋别家的乐高机器人好久了,这回也给他抱一个回去!”
实实在在的钱,化成了具体而微的生活愿景,在每个人心里亮起一盏暖黄的灯。我看到,冯师傅悄悄按了按内兜,眼神望向窗外,那里或许有他计划已久、却一直没舍得换的崭新工作台;王师傅摸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大概已经在搜索绘画用具的店铺;李师傅则开始低声和旁边的钱师傅商量,海南旅游大概什么季节去合适。
金钱带来的安全感、尊严感和对未来的期许,如此具体,如此生动地写在一张张疲惫却焕发光彩的脸上。我知道,这一步,我们真的迈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这种“余响”持续发酵。服务站里的气氛明显不同了。不是松懈,而是一种更加沉稳、更加自信的忙碌。冯师傅、王师傅、李师傅他们,在短暂的休整后,重新投入日常的维修和“能人互助团”的带教,但言谈举止间,那份“老师傅”的从容和底气,更加厚重。年轻人看他们的眼神,崇拜之外,多了更明确的向往——那是一种可触摸的、靠手艺也能过上好日子的希望。
“巷子深”那边,孙师傅趁着这股“有钱了”的势头,又谈下了两家品质极好的农户,准备扩充“冬藏”系列。小林则开始着手,将区里项目的成功案例,整理成精美的电子画册和简介,她说:“陈哥,咱们现在有硬邦邦的业绩了,以后出去谈合作,腰杆更硬!”
更大的“余响”,来自外部。区里项目的成功验收,像一块沉甸甸的敲门砖,其影响力开始显现。先是街道张主任又打来电话,说区里其他几个街道,听说我们这个项目做得漂亮,居民反响好,都私下打听,问我们接不接他们片区的类似改造。接着,之前合作过的那家连锁超市的吴老板,也再次找上门,这次不是一家店,而是想把他们旗下所有老店的年度安全检测和维护,打包交给我们。甚至,还有一家本地的中型物业公司,通过周大爷的关系递来橄榄枝,想将他们服务的几个中档小区的日常公共设施维修,外包给我们。
机会,开始像潮水般涌来。不再是当初那种需要拼命去“找”的零星散活,而是有了选择余地的、成规模的业务邀请。
晚上,我再次召集核心成员开会。议题只有一个:服务站,下一步怎么走?
“活儿多了,是好事,也是考验。” 我开门见山,“咱们现在,满打满算,核心的技术力量,加上新培养的,也就十来人。如果把这些新找上门的项目都接下,肯定干不过来,质量也没法保证。而且,咱们的管理能力、资金周转,能不能跟上?”
冯师傅首先表态:“贪多嚼不烂。我的意见是,挑着接。政府项目,信誉好,有延续性,可以做。超市吴老板那边,是老客户,知根知底,也可以继续。物业公司那边,可以先接触,看看他们小区的具体情况和我们的能力匹配度,不着急一口答应。关键是,接了就得干好,不能砸了刚立起来的牌子。”
“冯师傅说得对。” 赵师傅附和,“咱们现在人手是瓶颈。得赶紧招人,但招来的人,手艺、人品,都得过硬,不能什么人都要。我建议,正式启动‘能人互助团’的招募和培训计划,设定明确的准入门槛和晋升路径。我和老冯、老王、老李,可以把把关。”
孙师傅关心的是后勤:“接大活儿,物料、工具、车辆,都得升级。发展基金现在厚实了,该投就得投。另外,咱们是不是该找个固定的办公和仓储地点了?老在服务站这里挤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来谈合作的人看着也不像样。”
钱阿姨和赵阿姨则担心服务质量:“活儿多了,我们跟居民打交道的时间可能就少了。怕丢了咱们的根。是不是得多招两个像我们这样的‘协调员’?”
小林提出管理升级:“业务多了,合同、发票、税务、保险,都会更复杂。咱们现在的管理软件和兼职会计,可能不够用了。得考虑引入更专业的财务和法律支持,哪怕只是定期顾问。”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思路清晰,目标明确。服务站这艘船,在经历了最初的漂流、挣扎、站稳脚跟、完成第一次远航后,舵手和水手们,已经开始主动思考和规划下一段更广阔、也更具挑战性的航线。
“综合大家的意见,” 我总结道,“下一步,我们分几条腿走路。第一,业务选择上,优选政府项目和优质老客户,稳扎稳打,做出精品,巩固口碑。第二,团队建设上,立即启动‘能人互助团’的扩容和标准化培训计划,建立人才梯队。第三,硬件和管理上,用发展基金,寻找并租赁一个更正规的办公、仓储、培训一体化场所;升级财务和法律支持。第四,社区根基上,‘巷子深’和‘社区客厅’不仅不能丢,还要加强,这是我们区别于普通工程队的根本。钱阿姨赵阿姨,你们可以考虑带一两个徒弟,把你们这摊宝贵的经验传下去。”
“步子可以迈,但不能乱。” 我看着在座的每一张面孔,他们眼中不再是迷茫或单纯的求生欲望,而是有了清晰的目标感和参与感,“咱们的目标,不是要做多大,而是要做得久,做得稳,让每一个加入的人,都能凭本事吃饭,凭良心挣钱,过得有尊严,有盼头。”
散会后,夜已深。我独自坐在服务站里,窗外是城市不眠的灯火。桌上,摊开着新的规划草图,旁边是那本记录着从四十五万债务起步的旧笔记本。
区里项目的“余响”仍在回荡,但它带来的不再是喧嚣,而是更深沉的动力和更清醒的认知。我们不再是被浪潮推着走的小舟,而是有了自己发动机和罗盘的航船。老师傅们的日子,正在实实在在地变好;服务站的路径,也愈发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