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如同穿过指缝的流沙,无声而迅速地流逝。
两天后,迪安一行人,在一队沉默而精干的沙维帝国士兵的“护送”下,穿越了广袤的领土,最终抵达了此行的终点——恙落城。
这座城市,曾经是荣耀与辉煌的帝国帝都,如今,城墙上飘扬的旗帜已然换成了沙维帝国的黑底金狮纹章,但那股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雄浑、繁华与沧桑气息,却丝毫未减,反而因为新政权的入驻,更添了几分新旧交织的气象。高耸的魔法塔尖与厚重的巨石城墙在阳光下投下连绵的阴影,宽阔的街道上车水马龙,来自不同种族、穿着各异服饰的兽人川流不息,空气中弥漫着香料、皮革、金属以及隐约的魔法药剂混合而成的独特气味。
在牧沙皇的直接指示下,他们并未被安排进宫廷或显眼的府邸,而是被带到了城中一处相对僻静、但地理位置尚佳的街区。一扇不起眼的黑铁大门后,是一个占地面积不小、但明显空置了许久的庭院。庭院里有几栋相连的两层石木结构小楼,风格简洁古朴,带着明显的旧帝国建筑特色。院内草木略显荒疏,石板缝隙间生出些微青苔,显得空旷而静谧,与外面街市的喧嚣仿佛是两个世界。
“不论怎么样,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牧沙皇那低沉威严、仿佛直接在灵魂层面留下烙印的话语,依旧时不时在迪安心头回荡。尤其是在踏入这个庭院,感受到那份刻意营造出的“与世隔绝”般的安静时,那句话的含义似乎变得更加微妙。
他仿佛还能看见那双漆黑如无星之夜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们,说出那句看似宽厚、实则界限分明的话语:
“无须担心。 就算你们现在热血上头,想要立刻为帝国效力、奔赴战场……孤,也绝不会允许。”
“孤偌大的沙维帝国,兵强马壮,谋臣如雨,猛将如云……还轮不到,让你们这些‘孩子’去冒死冲锋,好好沉淀吧~”
“孩子”二字,他咬得清晰而平静,既是一种“保护”的姿态,也是一种无形的提醒和定位——提醒他们力量的“不足”,定位他们此刻的“被庇护者”身份。
迪安站在庭院中央,环视着四周空荡荡的回廊和紧闭的房门,白色的猫耳微微转动,捕捉着风中细微的声响,确认暂时没有其他隐藏的气息。他轻轻呼出一口气,但眉头并未完全舒展。这种“自由”与“安静”,来得太过轻易,反而让他心中那根弦绷得更紧。
“那个牧沙皇……” 一个声音打破了庭院的寂静。迪亚已经自顾自地搬了张看起来还算结实的木凳,坐在了庭院里那棵叶子有些发黄的老树下,他一边活动着似乎已经完全恢复、甚至更显精悍的胳膊,一边歪着头,似乎在努力回忆。
“他的眼睛……看起来好奇怪啊。” 迪亚蓝色的眼眸里闪烁着思索的光芒,“纯黑的……一点眼白都看不见,就像……就像两颗黑曜石直接嵌在里面一样。”
他比划了一下,然后又补充道
“和迪尔的眼睛有点像,但迪尔的眼睛是灰白色的,雾蒙蒙的看不清瞳孔;他的呢,是纯粹的、深不见底的‘黑’,好像能把光都吸进去……”
他皱起鼻子,似乎在评价一件不太寻常的装饰品。
“你倒是记得清楚。”迪安瞥了他一眼,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隐晦的担忧,飞快地扫过迪亚胸口衣物下那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位置,像是在再次确认某种不安。
“那你还记得……其他什么吗?”
他试探着问道,语气尽量显得随意。
迪亚撑在膝盖上的手肘微微一顿,随即,他嘴角咧开一个略显夸张、带着点促狭意味的笑容,撑着下巴,故意用那种“回忆美好往事”的语气说道:
“我还记得啊……前两天,肯定有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眼眶都红了,声音都在抖,差点就要哭鼻子了呢~”
他蓝色的眼眸里满是戏谑,直勾勾地盯着迪安,仿佛在欣赏对方可能出现的窘态。
迪安的脸色瞬间一黑,白色的尾巴尖不受控制地向上翘起,又猛地压下。
“继续扯。”迪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一边的嘴角危险地冽起,露出一个“和善”的微笑,琥珀色的眼眸微微眯起
“扯得我不高兴了,待会我就去‘扯’点别的‘东西’。”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迪亚那对此刻正因为得意而微微抖动的灰色狼耳。
迪亚的笑容瞬间僵住,那对刚才还神气活现的狼耳如同受惊般,唰地一下紧紧伏贴在了头顶的毛发间!身体也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
“我……我差点就死了好吧!”迪亚试图用“受害者”的身份挽回气势,声音提高了一些,但明显底气不足
“我要是真死了,你难道不会难过吗?!”
“那你别死啊!!!”
迪安几乎是吼了出来,声音里压抑了许久的后怕、担忧、愤怒在这一刻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他一步上前,动作快如闪电,在迪亚还没反应过来之前,右手已经精准无比地捏住了他左耳柔软的尖端!
“哎哟!疼疼疼!!!松手!迪安你干什么!!!”迪亚立刻惨叫起来,身体扭动着试图挣脱,一只手胡乱地拍打着迪安捏住他耳朵的手臂,“你这家伙!为什么每次这种时候动作就这么快啊!!!”
“哼~”迪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非但没有松手,反而稍微用了点力拧了一下——当然,控制在不真正伤到的程度
“天天吹嘘自己多厉害,反应多快,体术多强……结果呢?一被偷袭就中招!这还是第二次了!你长点记性吧!”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恨铁不成钢的恼怒,“知道有‘绝魔之体’受伤很难好!以后看见拿匕首的你就躲远点!好吗?!”
他越说越气,胸口因为情绪激动而微微起伏。
“下次再敢这么不小心,再让我看见你被人从后面捅刀子……”
迪安恶狠狠地盯着迪亚,但说到威胁的话时,却卡壳了。他能怎么威胁?打他一顿?揪掉他耳朵?还是……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没什么特别有效的“威胁”手段。这种无力感让他更加烦躁。
“我就……我就……”他“我就”了半天,最终气呼呼地一把撒开了迪亚已经被捏得有些发红的耳朵,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最近的一栋小楼走去,白色的尾巴在身后烦躁地大幅度甩动着。
“懒得理你!我要去选房间了!” 他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余怒未消的别扭。
走了两步,他又停下,侧过头,对着还愣在原地的迪尔喊道:
“迪尔!走!晚上我们睡一间!” 语气不容置疑。
迪尔看看揉着耳朵、龇牙咧嘴的迪亚哥哥,又看看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气息的迪安哥哥,灰白色的眼眸眨了眨,最终还是小跑着跟上了迪安,细长的尾巴轻轻卷了卷,似乎在无声地安抚迪安的情绪。
“嘶……怎么忽然变得这么暴躁了……”迪亚一边揉着发烫的耳朵,一边小声吐槽,蓝色的眼眸里倒是没有多少真正的抱怨,反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和心虚——他知道,迪安是真的被吓到了,也是真的在乎他。
这时,一直坐在旁边石阶上、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昼伏和伽罗烈,才小心翼翼地凑了过来。
“迪亚啊……”昼伏巨大的白色虎掌拍了拍迪亚的肩膀,棕色的虎眸里带着心有余悸和后怕,他压低声音,开始绘声绘色地描述起迪安在秘法书院,得知他们可能“凶多吉少”时的反应
“我跟你说,我可从来没见迪安露出过那种表情……”昼伏声音压得更低,“就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不,比天塌下来还可怕。”
伽罗烈也连连点头,浅金色的眼眸里满是赞同,补充道
“对啊对啊!不过迪安真的超厉害!他马上就冷静下来了,然后不知道用了什么超级复杂的追踪魔法,经过几次方向的定位,硬是隔着不知道多远,定位到了你们的大致区域!
!”
他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佩服。
迪亚静静地听着,揉耳朵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他想象着迪安当时焦急、愤怒、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寻找办法的模样,心中那股暖意和愧疚感交织在一起——但他也没办法,他当时也没反应过来,他的身体感受不到魔法的波动,余烬那瞬间抵达他背后的折射,他确实没有任何感应。
“哦……”他低声应了一句,然后,不知是不是故意的,忽然没头没脑地、带着点好奇和遗憾地嘟囔道
“所以……迪安他……到底有没有哭鼻子啊?”
他搓着下巴,蓝色眼眸里闪着光,仿佛真的在认真思考、甚至想象迪安哭起来会是什么样子——是默默流泪?还是像受委屈那样硬憋着?
“……喂!”伽罗烈被他这清奇的关注点搞得一阵无语,翻了个白眼,“你重点错了吧?!”
“行了行了,”昼伏也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站起身,巨大的身躯舒展开,“好好休息吧,养足精神。不然待会迪安气消了想起来,说不定真又要来揪你耳朵了。” 他半开玩笑地警告道。
伽罗烈也连忙点头,和昼伏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默契地朝着另一栋看起来更宽敞些的小楼走去,也开始物色自己的房间——得离迪亚稍微远点,免得被“波及”。
看着同伴们离去,庭院里只剩下自己一人。
迪亚脸上那副嬉笑、不正经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庭院中央那片被阳光照亮的空地上。他没有去看房间,也没有再抱怨耳朵疼。
而是抬起自己的右手,摊开手掌,五指缓缓收拢,又猛地握紧成拳!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贲张。接着,他又抬起左手,对着天空,五指张开,仿佛在虚空中丈量、比对着什么。
他的眼神,变得极其专注,甚至带着一丝锐利的审视,蓝色眼眸深处,极其细微的暗红色流光一闪而逝。
“看来不是梦……”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语气异常肯定。
但随即,他又缓缓摇了摇头,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重新浮现出一种近乎“释然”的、甚至带着点希望笃定的笑容。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算了……没关系。”
他对着天空,仿佛在向某个看不见的存在宣告,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这次……一定来得及!”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那丝暗红流光彻底隐去,重新变回清澈而坚定的蓝色。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卸下了什么沉重的包袱,活动了一下脖颈和肩膀,脸上又挂起了那副熟悉的、大大咧咧的笑容,转身,迈着轻快的步子,朝着迪安和迪尔刚才进去的那栋小楼走去。
“嘿嘿~选房间怎么能少了我呢?我来咯~” 他一边走,一边故意用欢快的语调喊道,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凝重从未发生过。
“这里满员了!!”
几乎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小楼二层的房间里,就传出了迪安毫不留情、甚至带着点咆哮意味的拒绝声。
“怎么?!你们要让我一个人睡一个房间吗?!”
迪亚立刻在楼下抗议,声音里充满了“委屈”和“不公”,咚咚咚地跑上楼梯
“我就要挤!以前我们不都能挤在一起睡吗?!要不大家都分开睡,要不就都挤一起!这才公平!”
他理直气壮地拍打着迪安他们所在房间的房门。
房门被打开一条缝,露出迪尔有些为难的小脸。
“嗯……迪亚哥哥……”迪尔小声地、委婉地说道,“但是……三个人……确实有点太挤了吧?这张床好像……睡不下……” 他比划了一下房间内那张普通的双人床。
“而且……”迪尔顿了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诚实地说出了口
“迪亚哥哥你睡觉……真的很不老实……以前在山洞或者野外凑合就算了,现在有床了……你会把我们都踢下去的……”
迪亚:“……” 他试图反驳,但回想了一下自己豪放的睡姿,好像……确实没什么底气。
而隔壁房间,已经迅速选好房间并达成“同盟”的昼伏和伽罗烈,早在听到迪亚上楼脚步声时,就“砰”地一声关紧了房门,并且从里面传来了清晰的插上门栓的声音!一副 “坚决防守,绝不放‘危险分子’入境”的紧迫感!
最终,在迪安的冷眼、迪尔的委婉劝说以及隔壁房间严防死守的三重压力下,迪亚最终还是被“赶”了出去,悻悻然地抱着从楼下翻出来的备用被褥,一个人去找了间房间。
隔日一早,晨光透过庭院老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点。鸟儿在枝头清脆地鸣叫。
庭院内外,依旧静悄悄的。
没有预料中的仆役前来伺候,也没有看到任何明显监视或守卫的身影。那扇黑铁大门从里面可以轻易打开,外面街上寻常的市井之声隐约传来。
仿佛牧沙皇真的只是随手将他们安置在这里,然后就……彻底“不管”了。既没有限制自由,也没有给予任何进一步的指示或安排。
这种近乎“放养”的状态,反而让一早起来、习惯性警惕观察四周的迪安,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站在二楼的走廊上,双手撑开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白色的毛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难得地感受到了一丝松懈带来的、真实的疲惫与放松。他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勾起了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琥珀色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久违的、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的、简单的安稳感。
“这样可太好了。” 他低声自语,确认了暂时没有眼睛盯着他们。
“没有人监视,没有人来找,正好~”迪安转身朝着楼下走去,声音也轻快了一些,“我们刚好可以自己出去逛逛~熟悉一下这座‘新’都城。”
他的话音刚落,就见迪亚已经精神抖擞地从隔壁房间冲了出来,灰色的狼耳兴奋地竖着,蓝色的眼眸亮晶晶的。
“好!!!” 迪亚几乎是吼着附和道,一个箭步窜到迪安身边,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迪安面色嫌弃,但并没有躲开
“终于又都聚到一起,也没人管我们了!走!我们去城里好好逛逛!”
他舔了舔嘴唇,一副馋虫被勾起来的模样:
我们去整点好吃的吧!烤肋排!大肉串!蜜汁炖肉!还有帝都最有名的‘黄金果汁’!” 他如数家珍,仿佛已经闻到了食物的香气,尾巴在身后兴奋地快速摇摆着。
迪尔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听到迪亚的提议,灰白色的眼眸里也露出了些许期待。昼伏和伽罗烈也跟了出来,显然对这个提议没有异议。
“我们不是第一次来吗?你怎么知道这些?”
迪安忽然皱起了眉毛,他有些好奇的靠近迪亚的面庞
“嗯……”
迪亚停顿了片刻
“我也不知道,对我也不知道……管那么多干什么~”
他的理由牵强,不像是回答问题,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对啊~管这么多干嘛~让我们好好庆祝一下吧~虽然不知道庆祝什么~”
昼伏在一旁附和着
迪安看着他们眼中难得闪现的、属于普通少年的雀跃与期待,心中那最后一丝疑虑和沉重,也暂时被压了下去。
“那就……出发吧。” 他点了点头,率先推开了庭院那扇通往外面世界的大门。
晨光涌入门内,将五个少年的身影拉长。他们彼此相视一笑,暂时抛开了过去的阴霾与未来的隐忧,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对自由探索的渴望,踏上了恙落城古老而繁华的街道。
食物的香气、商贩的叫卖、车马的喧嚣、人群的嘈杂……属于人间烟火的鲜活气息,瞬间将他们包围。
新的篇章,在这座古老都城的街巷中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