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岩丘陵的十万大山,仿佛是大地上凝固了千万年的怒涛。星烨一行人在其中跋涉了整整七日,踏过锋利的石刃峡谷,攀爬近乎垂直的岩壁,穿过终日不见阳光的狭窄石缝。干渴、疲惫、以及无处不在的、仿佛能将人意志磨碎的荒凉感,始终如影随形。地图上的标记模糊不清,古老的歌谣指引也早已残缺。他们几乎是以最笨拙的方式,一寸寸地搜寻着可能存在的文明痕迹。
“族长,再找不到线索,我们的水和干粮……”阿旺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望着前方又一堵仿佛无边无际的赤红色岩墙,声音里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连最擅长耐力的兽族战士,在这片吞噬生命的石海中,也开始感到难以为继。
猛虎王的金色皮毛沾满了暗红色的岩粉,他烦躁地用爪子拍碎了一块挡路的风化石,低吼道:“什么巨石族!怕不是早就死绝了,或者根本就是编出来唬人的!”话虽如此,他铜铃般的虎目依旧不甘地扫视着每一处岩石的阴影。
星烨没有言语,只是默默灌下最后一口水,将皮质水囊小心系回腰间。他的目光比所有人都要沉静,也更要执拗。某种直觉告诉他,这片死寂的岩石之下,一定隐藏着什么。
转机出现在第八日黄昏。 当最后一缕夕阳将最高的岩峰染成血色时,走在最前面的幽爪突然发出短促的警示嘶声。众人聚集过去,只见一面浑然一体的巨大岩壁下方,赫然有一个幽深的、边缘呈现不规则圆形的巨大洞口。洞口处有微弱的气流涌出,带着地底特有的阴凉与一丝极其淡薄、却迥异于普通岩石的湿润土腥味。 “是这里。”星烨蹲下身,捻起洞口边缘一些并非自然风化、更像是长期摩擦形成的微光石粉,眼中终于燃起亮光,“有规律活动的痕迹,虽然可能已经很久了。”
进入洞中呈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个语言难以形容的、庞大的地下溶洞系统。洞顶高不可及,无数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型钟乳石如倒悬的山林般垂下,有些末端凝聚着欲滴未滴的水珠,在不知从何处透入的、经过无数折射后形成的幽蓝色微光中,闪烁着梦幻般的光泽。地面并非平坦,巨大的石笋拔地而起,与顶上的钟乳石遥相呼应,有些甚至已经连接成了粗壮的石柱,仿佛支撑着整个山体的重量。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地面。坚硬的岩层上,分明有着一条条人工开凿、或经年累月踩踏形成的平滑凹槽,如同大地的脉络,从洞壁各处延伸出来,最终全部汇聚向溶洞的最深处。沿着这些“脉络”前行,空气中那股湿润的土腥味越发明显,还混合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于矿物又带着生命气息的淡淡甜香。
他们来到了溶洞的核心——一个足有小型广场大小的天然石厅。大厅中央,是一个直径约十丈的圆形浅池。但池中之物,却让所有人心头一沉。 那并非清水,而是一种粘稠如蜜、颜色如同稀释了的大地泥土、闪烁着细碎晶莹光泽的浆液。这就是歌谣中提到的“大地石髓”?然而,本该充盈的池子,如今只剩下池底薄薄的一层,最多不过几指深,而且颜色黯淡,许多地方已经干涸龟裂,露出下方灰败的池底。池壁周围,生长着一圈散发出幽蓝微光的苔藓,似乎是依靠石髓的挥发物生存,如今也大多枯萎。
围绕着石池,或倚靠洞壁,或矗立厅中,散落着数十堆格外巨大的“岩石”。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蜷缩的巨兽,有的像静坐的巨人,表面覆盖着厚厚的、与周围环境几乎无二的石垢和尘埃,寂静无声,仿佛已经在这里存在了千万年,与整个溶洞化为一体。
“这些石头……摆放得有些规整。”幽爪眯起眼,作为最出色的潜行者,他对不自然的形态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
星烨走近其中一堆,伸手拂去表面的浮尘,触手并非完全的冰冷坚硬,反而有一种奇异的、类似皮革的韧性。但他仔细搜索了每一堆“岩石”的缝隙,敲击了每一处可能隐藏门户的洞壁,甚至探查了那些干涸凹槽的尽头,依旧一无所获。没有文字,没有工具,没有骸骨,没有任何近期活动的明确迹象。只有无尽的、压迫人心的寂静,和那池即将彻底消失的石髓,诉说着一种文明末路的苍凉。
“难道……真的来晚了?”阿旺的声音带着失望。
连日艰苦跋涉积压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涌了上来。 猛虎王胸腔中的郁气更是积累到了顶点。他渴望战斗,渴望征服,却在这空无一物的石洞里,感到一拳打在空气中的无力与憋闷。
“吼——!!!” 狂猛的虎啸毫无预兆地爆发!声浪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封闭的石厅内疯狂冲撞!洞顶的微尘簌簌如雨落下,几根细小的钟乳石咔嚓断裂,摔在地上迸溅开来。巨大的回声层层叠加,震得人耳膜生疼,头脑发晕。
星烨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吼惊得眉头微蹙,正欲开口—— “咔嚓……” 一声轻微却清晰的、仿佛蛋壳破裂的声音,从那堆最小的、离洞口最近的“岩石”处传来。 紧接着是第二声。 在所有人骤然聚焦、充满难以置信的目光中,那两堆“石头”表面的石垢和尘埃簌簌掉落,露出了下方青灰色的、有着粗糙纹理的“表皮”。
然后,这表皮开始舒展,拉伸,伴随着低沉如岩石摩擦的“嘎吱”声,粗壮的四肢从蜷缩中伸出,宽厚的肩膀抬起,两颗覆盖着苔藓般“毛发”的巨大头颅,从岩石的包裹中缓缓“生长”出来! 两个身高近三米的岩石巨人,抖落最后的沉睡痕迹,完全站了起来!他们晃了晃仿佛由整块花岗岩雕刻而成的头颅,黑曜石般的眼睛从最初的迷茫混沌,逐渐转向清醒,好奇地“看”向了制造出巨大噪音的源头——猛虎王,以及他身后那些“小小”的、充满戒备又目瞪口呆的访客。
“吼……?”猛虎王收起战斗姿态,巨大的虎目中充满了惊奇。他刚才那一嗓子,居然吼醒了两个石头人?
两个岩石巨人似乎还没完全清醒,晃了晃脑袋,青石色的眼睛逐渐聚焦,首先看到了体型同样庞大的猛虎王,然后又看到了星烨等人。他们的表情从茫然转为惊讶,接着是浓浓的好奇,却没有丝毫敌意。
“你……你们……”左边的巨人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像是两块巨石在摩擦,“不是石头……是活的?外面来的?”
星烨压下心中的震动,上前一步,右手抚胸,行了一个兽族表示友好的礼节:“我们是来自东方兽族领地的旅人,我叫星烨。这位是猛虎王。我们听闻巨岩丘陵居住着崇拜大地的巨石一族,特来寻访。惊扰二位休眠,万分抱歉。”
“巨……石族?”右边的巨人挠了挠他长满苔藓(或者说像是头发)的脑袋,憨厚地笑了,“外面是这么叫我们的吗?我们是‘山之子民’。我叫大力,他是我弟弟,二力。”
大力,二力。名字倒是朴实贴切。
经过一番略显笨拙但气氛友好的交谈,星烨等人终于明白了眼前的状况。 这里确实是巨石一族世代居住的“祖岩之心”。大厅里那些看似随意堆砌、形态各异的巨大岩石,并非天然造物,而是一个个进入深度休眠的成年巨石族人!他们以溶洞深处石池中分泌的“大地石髓”为生,这种蕴含着精纯土元素的浆液是他们力量和生命维持的关键。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也许是地脉变动,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石池产出的石髓越来越少,近几十年更是几近枯竭。为了节省宝贵的石髓,延续族群,成年族人们不得不纷纷进入这种近乎时间停滞的“岩石休眠”状态,将活动所需的消耗降至最低。只留下最年轻、消耗也最少的大力、二力兄弟作为“守望者”,保持最低限度的清醒,看守祖地,等待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转机。
“石髓……快没了。”大力指着大厅中央那个几乎见底的浅池,神情黯淡,“等最后这点吃完,我和二力……也要睡觉了。不知道……还能不能醒来。”
二力闷声补充:“长老们说,睡下去……可能就真的变成石头了。”
溶洞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地下深处隐约传来的、仿佛大地心跳般的微弱脉动。 猛虎王看着池底那仅剩的一小汪浑浊粘稠的浆液,又看了看大厅里那数十尊沉默的“巨石”,忽然开口,声音如金铁交击:“与其坐在这里,等着吃完最后一口然后变成石头,为什么不走出去?”
大力和二力茫然地看着他。 “跟我们一起走!”猛虎王虎爪一挥,气势十足,“这个世界大得很!这里石髓没了,别的地方呢?高山之下,大地深处,说不定还有更多!你们守在这里等死,不如出去寻找生路!找到了,不光你们不用睡,还能把你们这些睡着的族人都叫醒!”
这番话如同惊雷,在两个年轻的巨石族人心头炸响。他们世代居住于此,从未想过离开“祖岩之心”。外面的世界,对他们而言是遥远而危险的传说。
“可……可是长老说,外面很危险,而且我们……离不开石髓太久。”大力犹豫道。
“那就在找到新的石髓之前,尽量节省!”星烨适时开口,语气沉稳而充满说服力,“我们可以帮助你们。我们有办法保存和携带少量的石髓(他示意阿旺取出几个特制的符文皮囊)。跟我们同行,我们探索未知之地,你们寻找新的石髓之源。这是一场冒险,但也是拯救你们族群唯一的希望。”
他看着两个巨人眼中逐渐燃起的、微弱却真实的光亮,继续道:“想想看,当你们带着满满的石髓归来,亲手唤醒你们的父母、兄弟、长老时……那会是怎样的情景?”
大力和二力对视一眼,黑曜石般的眼睛里有挣扎,有恐惧,但最终,一种更为古老和朴素的情感——对族人的责任与对生存的渴望——占据了上风。 “我……我跟你们去!”大力握紧了石拳,声音不再犹豫。 “我也去!找石髓,救大家!”
二力也重重顿足,地面微颤。 “好!”星烨露出笑容,“欢迎加入,大力,二力。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并肩探索的伙伴了。”
他目光扫过大厅中那些沉睡的“巨石”,心中暗忖:这或许不仅是找到了两个强大的盟友,更可能意味着,未来将唤醒一支真正属于大地的强悍力量。 简单的准备后(主要是将池底最后那点石髓小心收集起来),星烨一行人带着新加入的两位岩石巨人伙伴,离开了这座沉寂已久的“祖岩之心”。 走出幽深岩洞,重新站在巨岩丘陵苍茫的天空下,大力和二力显得既紧张又兴奋,他们好奇地触摸着阳光下的红色岩壁,感受着与洞内截然不同的、充满生机的风。
猛虎王看着两个大家伙,咧嘴一笑:“力气大不大?会不会打架?” 大力憨憨一笑,走到一块足有万斤的断裂岩柱旁,双臂环抱,吐气开声:“嘿——!” 只见那粗大的岩柱竟被他缓缓抱起,举过头顶,然后轻轻放下,地面轰然一震。 二力则走到一旁崖壁,伸出粗壮的手指,在坚硬如铁的青岩上如同戳豆腐般,“噗嗤”一声,轻松抠下一大块石头。
幽爪和阿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讶与欣喜。这两个巨石族人,果然是天生神力的战争机器!
星烨满意地点点头,摊开地图:“那么,下一站……” 他的手指移向巨岩丘陵更西方,那片被标注为“迷雾沼泽”的广袤区域。 “传说那里终年笼罩着不散的毒雾,生活着适应恶劣环境的奇异生物,也沉睡着古老的秘密。”星烨看向新队员们,“我们需要穿过那里,继续向西。大家做好准备,前路可能比巨岩丘陵更加难行。”
大力和二力挺起胸膛,石甲摩擦发出沉稳的声响。猛虎王低吼一声,充满战意。幽爪与阿旺默默检查装备。 一支由狼族、虎族、鼠族、盘羊族(阿旺有鹰族的远程支持)以及新加入的巨石族组成的奇特探险队,正式踏上了深入未知领域的旅程。
而他们身后,遥远的东方,人族与魔族边境的烽烟正愈演愈烈。 谁也不会料到,这支小小的队伍,将在未来的某一天,给这片大陆的格局,带来何等巨大的变数。 新的探险,新的盟友,新的希望种子,已然在苍凉的巨岩丘陵边缘,破土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