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抚司衙门。
夜已深,这里却比白日的闹市还要喧嚣。
一队队身着飞鱼服的缇骑,腰挎绣春刀,脚步匆匆,往来如风。他们有的押送着刚刚从某个高官府邸抄出的箱笼,有的则手持紧急军令,奔赴京城各处要地。空气中,混杂着铁锈、血腥和一种名为“权力”的炽热气息。
一辆马车,在衙门外百步之处,停了下来。
姜池瑶走下马车,她换下了一身素雅的白裙,穿上了一套便于行动的紧身武服,但那张倾国倾城的脸上,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苍白与茫然。
她看着眼前这座灯火通明的衙门,感觉陌生又恐惧。
这里,曾是她眼中一个可有可无的皇权鹰犬机构。可现在,这里是整个京城的心脏,是决定无数人生死的阎王殿。
“站住!何人擅闯北镇抚司重地!”
两名守门的缇骑上前,长刀出鞘半寸,冰冷的杀机瞬间锁定了她。
姜池瑶娇躯一颤,她习惯了走到哪里都是万众瞩目,何曾被人如此呵斥过。她定了定神,从怀中取出一块姜家的令牌。
“冰心剑主姜池瑶,求见冠军侯。”
她的声音,依旧清冷,却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其中一名缇骑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眼神里没有半分惊艳,只有公事公办的漠然。
“侯爷正在处理军务,没空。”
“你……”姜池瑶一口气堵在胸口。
没空?
她堂堂大宗师,冰心剑主,主动求见,换来的竟然是这两个字?
“想见侯爷的人,从这里能排到城门口。有事前来登籍,无事,退后百步,否则按刺探军机论处!”缇骑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姜池瑶看着对方那张年轻却冷硬的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能默默地退后,站在了那冰冷的石狮子旁。夜风吹过,吹乱了她的发丝,也吹得她那颗高傲的心,一片冰凉。
她就这么站着,看着一队队武者被带入衙门,登记在册。她能感知到,那些武者中不乏锻骨境、凝脉境的好手,甚至还有几位气海境的高手。
这些人,在江湖上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此刻却像等待检阅的兵卒,脸上带着敬畏与渴望。
她又看到,一箱箱贴着封条的财宝被抬进府库,那金银的光芒,几乎要晃花她的眼。
她还听到,里面传来影一那洪亮的声音。
“传侯爷令!京营三卫,所有兵卒,甲胄、兵刃、战马,三日内全部换新!标准,按镇北王府大雪龙骑旧例翻倍!”
“再传侯爷令!城外三十六处招兵台,即刻启用!凡炼体境以上武者,皆可入我北镇抚司预备营!功法、丹药,管够!”
一道道命令,从那座她无法踏入的衙门里发出,像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动着整个京城的风云。
姜池瑶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她终于切身体会到,顾青城如今掌握的,是何等恐怖的权势。
这种权势,已经超越了武道境界本身。
她的大宗师修为,在这座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时间,在煎熬中流逝。
一个时辰。
两个时辰。
她从一开始的焦躁与不甘,到后来的麻木,再到最后的惶恐。
她不知道自己要等多久,更不知道等待她的,会是怎样的命运。
终于,一名锦衣卫小旗官走了出来,瞥了她一眼。
“侯爷让你进去。”
那语气,像是恩赐。
姜池瑶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低着头,跟了进去。
她被带到的地方,不是威严的正堂,而是一间宽大的书房。
顾青城就坐在书案后,手里拿着一份名单,正用朱笔在上面勾画着什么,似乎在决定某些人的生死。
他没有抬头。
甚至没有因为她的到来,而停下手中的笔。
书房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姜池瑶自己那越来越急促的心跳声。
她站在那里,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
“你……”
她终于忍不住,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
“我……”
她想解释,想说他们之间或许有误会,想说姜家绝无与他为敌的意思。
可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在绝对的权势和实力面前,任何解释,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顾青城终于写完了最后一个字,他放下朱笔,这才抬起头,第一次正眼看向她。
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任何情绪。
“你的罡气,很乱。”
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姜池瑶如遭雷击。
“身为大宗师,真气外泄,心神不宁。”顾青城靠在椅背上,语气淡漠得像是在评价一件物品,“你的道心,碎了。”
轰!
姜池瑶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道心!
那是一个武者最根本的支柱!
她自幼被誉为武道奇才,一路顺风顺水,年纪轻轻便臻至大宗师之境,她的骄傲,她的自信,全都源于她那颗坚如磐石的武道之心!
可现在,顾青城一句话,就戳破了她最引以为傲的一切!
她想反驳,可她感知着体内那不受控制、四处乱窜的真气,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的,她的道心,从听到顾青城两指废掉一名宗师时,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而在衙门外那两个时辰的煎熬等待中,这道裂痕,已经扩大成了无法弥补的深渊。
“看来,不用我动手,不出半年,你的境界就会跌回宗师,再过一年,或许连气海境都保不住。”顾青城的声音,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她最后的尊严。
“不……不是的……”姜池瑶的嘴唇失去了血色,身体摇摇欲坠,“青城,我……我今天来,是想……”
“想什么?”顾青城打断了她。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她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想求我放过姜家?还是想求我,看在一年夫妻的情分上,饶你一命?”
他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表情。
那是一抹嘲弄的笑意。
“姜池瑶,你还记得,在姜府,你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他凑近了一些,声音压得很低,却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
“‘你我,非同路人。’”
“‘你的世界,我不想懂,也懒得懂。’”
“‘我姜池瑶的男人,当为盖世英雄,而不是你这种,连自己都护不住的废物。’”
顾青城每说一句,姜池瑶的脸色就更白一分。
这些话,是她亲口所说,是她用来践踏他尊严的利刃。
如今,这些话,原封不动地,被他还了回来,化作了刺向她心脏的最毒的匕首。
“你说的很对。”
顾青城直起身子,重新拉开了距离,仿佛多看她一眼都觉得厌烦。
“现在的你,的确没资格,与我走在同一条路上。”
“你,连给我提鞋的资格都没有。”
“噗通!”
姜池瑶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跪倒在了地上。
所有的骄傲,所有的清冷,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她抬起头,那张绝美的脸上,布满了泪水与绝望。
“我错了……青城,我真的错了……”
她像个无助的孩子,语无伦次地哀求着。
“求求你……放过姜家……放过我爹……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什么都可以!”
她终于放下了自己的一切,卑微到了尘埃里。
顾青城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曾经高高在上,连正眼都懒得瞧自己一眼的女人,如今跪在自己脚下,哭得像条狗。
他心中,没有半分快意。
只有一种,将过去彻底了结的漠然。
“做什么都可以?”
他重复了一句。
姜池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点头:“是!什么都可以!哪怕……哪怕是做你的奴婢……”
“奴婢?”顾青城笑了,摇了摇头,“我这里,不养闲人。”
姜池瑶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不过……”顾青城话锋一转,“一个大宗师,虽然是个道心破碎,实力大跌的大宗师,但总归还有点用处。”
“你的利用价值,还剩下最后一点。”
利用价值。
这四个字,比任何羞辱都更让姜池瑶感到刺骨的冰寒。
“镇北王府已灭,但北境之地,盘根错节,胡虏蛮夷亦是蠢蠢欲动。我西巡之后,京城需要一把刀,替我看着后院。”
顾青城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我给你一个任务。”
“去北境,代我镇守。稳住那些不安分的旧部,震慑那些想趁火打劫的蛮族。你做得好,姜家就能继续在京城当你的豪门望族。”
“你若是做得不好,或者,敢有任何别的心思……”
顾青城没有把话说完,但那眼神中的杀意,已经说明了一切。
姜池瑶呆住了。
去北境?
那个苦寒之地,那个常年征战的血肉磨盘?
让她一个女子,去镇守一方?
这哪里是任务,这分明是流放!是让她远离京城这个权力的中心,自生自灭!
“我给你两个选择。”
顾青城伸出手指。
“第一,带着你姜家人的性命,去北境。从此以后,你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
“第二,我现在就送你上路,去黄泉陪林若甫。”
“你选。”
冰冷的两个字,彻底断绝了姜池瑶所有的幻想。
她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她知道,自己没得选。
她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那身让她引以为傲的武服,此刻却像是最沉重的枷锁。
她对着顾青城,深深地,弯下了自己高傲的腰。
“罪妾……姜池瑶,领命。”
说完,她不敢再看顾青城一眼,失魂落魄地,转身离去。
那背影,再也没有了冰心剑主的风华绝代,只剩下说不尽的萧索与凄凉。
顾青城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他重新坐回书案后,端起了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抿了一口。
“废物利用,倒也不错。”
冰冷的声音,在空旷的书房中,轻轻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