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啦一下掀开竹帐,烛火猛地一晃,差点熄灭。几滴油星溅在桌上的《山河图志》上,把那页地图染出几个黑点。
裴仲渊没抬头,指尖轻轻捏着一把鎏金折扇,另一只手正缓缓划过王都的位置。他的指甲边缘泛着青灰色,像是身体里的血被什么东西悄悄抽走了。
那把扇子中间有道裂痕,今晚格外明显。
他记得这道裂是三天前留下的。那天谢无厌带人剿匪,他用移魂术附在影卫身上,结果被洛昭临一道符咒反噬,神魂震荡,当场吐了血。醒来后,扇子就多了这道缝。可今夜不一样——裂缝里竟渗出黑气,像小虫子一样顺着他的手指往上爬,钻进袖口的瞬间,他右脸那块胎记突然一阵刺痛,仿佛有根针在皮下搅动。
他闭上眼。
脑海忽然翻腾起来,一段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雪夜星台,一个穿月白长袍的少女转身望来,双眼映着漫天星辰。她抬手一划,空中浮现出七道锁链,其中一道直冲他心口而来!那一击明明没落下,可此刻却在他灵魂深处炸开,疼得他牙关发紧。
十五年了……
那个天机阁的小丫头,早该死了。
他睁开眼,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轻轻一抖扇子,黑气缩回缝隙。他合上扇子,放在案边,动作平静,就像只是掸了下灰尘。
外面马蹄声急促响起,三个人接连敲响营帐。
“国师大人!紧急军报!”
帘子掀开,三人快步进来,都披着斗篷,腰间挂着虎符。中间那人进门时脚步顿了一下,左手缺了食指,断口整齐,像是被利刃削去的。他摘下兜帽,露出额角的豺狼侯府家徽。
“国师,不能再等了。”他压低声音,“九王爷已有防备,昨夜送药的人没能回来,毒计失败。您说的‘天机阁余孽’还没暴露,但诸侯已经开始动摇。”
裴仲渊慢悠悠倒了杯茶,热气扑在脸上,衬得脸色更苍白了些:“动摇?谁动摇了?”
左边那人冷笑:“毒蛇侯问,如果谢无厌真中了控魂术,为什么还能调兵遣将?秃鹫侯更直接——他说要见您一面,确认您还是不是当年那个算无遗策的谋士。”
“哦?”裴仲渊吹了吹茶面,“他们是在怀疑我老了?”
“不止。”右边那人接话,眼神阴沉,“他们怕您拿他们当炮灰,自己躲在后面捡便宜。天机阁的秘密,到底归谁?”
帐内一下子安静下来,连炭火燃烧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裴仲渊放下茶盏,忽然笑了。笑得很轻,嘴角扬起的弧度却让人心里发寒。
“你们以为,我在等什么?”他指尖轻点桌面,“我在等一个人露出马脚。一个本该十六岁就死掉的占星师,现在却活生生站在谢无厌身边,替他避灾、破局、改命。”
三人对视一眼,脸色变了。
“您说的是……那位王妃?”
“她左手腕上有颗星星形状的旧疤。”裴仲渊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指尖落在王都西南角,“昨夜我用古镜窥探,她在试药。一个老仆替她喝下蚀灵散,银镯护主,当场反噬身亡。这药是谁下的,你们心里清楚。”
豺狼侯使者喉头滚动:“所以……她是天机阁的人?”
“她是最后的血脉。”裴仲渊转过身,目光扫过三人,“只要她敢动用星轨之力,谢无厌就会发现她不是普通人。而一旦他知道,以他对‘星子姑娘’的执念,一定会拼尽全力护她。那时——”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只要轻轻推一把,就能让他亲手毁了她。”
外面雷声滚滚,照亮他半张脸。那块朱砂胎记一闪紫光,转瞬即逝。
中间那人突然闷哼一声,扶住桌子。
“怎么了?”裴仲渊偏头看他。
那人没说话,鼻孔先流出两道黑线,紧接着耳朵、眼角也渗出血丝,颜色漆黑如墨。他张嘴想喊,却只吐出一口黑血,整个人扑倒在地,砸在地图上,手指还死死抠着虎符。
死了,干脆利落。
另外两人吓得后退两步,手紧紧按在刀柄上。
裴仲渊站着没动,低头看着尸体。那黑血顺着地图上的山川流淌,最后竟在“王都”两个字上汇成一片。
他抬起脚,靴尖轻轻推开尸体,动作嫌弃,像踢开一块脏布。
“心脉爆裂,七窍流血,症状和三十年前天机阁灭门时那些弟子一模一样。”他语气平淡,“你们说,这是巧合吗?”
“你……你杀了他?”毒蛇侯使者声音发抖。
裴仲渊笑了:“我要杀他,何必等到现在?他是被自己的贪念咬死的。”他指向死者胸口,“你们没发现吗?他进来时心跳比常人快三倍。七窍玲珑心虽在我体内,但它仍有感应——凡是心怀背叛者,靠近我三丈之内,便会气血逆行,直至暴毙。”
他走到帐口,掀帘往外看。乌云压顶,闪电撕裂夜空。
“你们走吧。”他说,“回去告诉你们主子,耐心等着。等那位王妃再次出手,等谢无厌为她与天下为敌,等诸侯联军南下之日——天机阁的秘密,自然归顺者所有。”
两人互看一眼,不敢多言,匆匆退下。
帐内只剩尸体和他。
裴仲渊走回桌前,拿起那把鎏金折扇。裂缝比刚才宽了些,黑气不再收敛,丝丝缕缕缠绕掌心。他用力一握,扇骨发出“咔”的一声,一根金丝崩断,弹在脸上,划出一道细小血痕。
他没擦。
反而盯着那道裂,低声问:“你怕她?”
没人回答。
但他知道,藏在心口的那颗七窍玲珑心,正在微微颤抖。
它认出了她的气息。
就像当年在星台,被命格锁链钉入胸膛的那一瞬。
他慢慢把扇子收回袖中,指尖残留的黑气像藤蔓缠绕。转身时,影子投在帐壁上,轮廓竟错位了一瞬——一个挺拔儒雅,一个佝偻扭曲,仿佛两个人共用一具身体。
远处又是一道惊雷劈下,照亮他低垂的眼帘。
他喃喃道:“洛昭临,你以为躲在他身边就能活?你知道谢无厌为什么能在北戎战场上活下来吗?”
风灌进来,吹灭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只剩一句话悬在半空:
“因为那天,本该死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