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惑星刚退到西天的云影里,像颗烧红的煤球被裹进了灰布,光芒暗了大半。东南方的天幕上,心宿三颗星便迫不及待地亮了起来,像三盏悬在黑丝绒上的羊角灯笼,光芒清透得能照见星角的锋芒,连周围的薄云都被染成了淡淡的银青色。尹喜站在新窑场的土坡上,手里攥着块试烧时裂了缝的砖,指尖抚过那道歪歪扭扭的裂痕——前几日荧惑未退,心宿被云层遮着,烧出来的砖总带着这样的瑕疵。此刻望着那片清亮的星光,《夏小正》里“烧制砖石,若荧惑已退,心宿明,则土坚不裂”的字句在心头落定,像块石头沉进了安稳的潭水——是开窑的好时候了。
窑场就设在新关城址西侧的河滩边,紧挨着那条从秦岭流下来的河。河水清澈,能引到淘泥池里;岸边的胶泥土层厚,挖下去三尺都是纯泥,不含石砾,正是烧砖的好料。五座砖窑像五座圆顶的小山,沿着河滩一字排开,窑顶的烟囱还冒着丝丝青烟,是前几日试烧时留下的余温,混着河风里的水汽,在半空凝成薄薄的雾。
窑工头老马正蹲在淘泥池边,光着膀子,古铜色的脊梁上汗珠滚滚,像挂了层碎钻。他指挥着十几个后生捶打胶泥,木槌是王大锤特意打的,锤头足有三十斤,砸在泥上“砰砰”响,震得池边的芦苇都跟着颤。溅起的泥点落在后生们赤裸的胳膊上,像缀了串黑珍珠,他们却浑然不觉,只顾着抡锤,嘴里还哼着关城的打夯歌,调子憨直有力:“一锤夯,土成钢;二锤夯,砖上墙;三锤夯,屋不晃……”
“马师傅,时辰到了。”尹喜走过去,手里拿着张糙纸,上面用朱砂画着心宿的轨迹,三个星位旁标着时辰,像串被线穿起来的珠子。“心宿升到窑顶时添柴,星正时封窑,火候按这星象来,一分都不能差。”
老马接过纸,眯着眼瞅了瞅,烟袋锅在鞋底上磕了磕,烟灰簌簌落在泥地里:“俺烧了三十年窑,从学徒到掌窑,靠的是看烟色、摸窑温,还是头回按星星看火候。”他摸了摸池里的胶泥,泥块被捶打得像块刚出炉的软玉,攥在手里能拉出半尺长的银丝,松开手又慢慢缩回原形,“不过这胶泥是好料,比旧关城的黄土黏三分,再配上先生的星象,烧出来的砖指定结实,能顶住十年风雨。”
后生们把捶好的泥装进木模。木模是用硬木做的,四四方方,边角都磨得光滑。他们捧起泥,像揉面团似的揉匀,再“啪”地摔进模子里,用木刮子一刮,多余的泥被刮掉,脱出来的砖坯方方正正,棱角分明,码在晒场上,像列队的兵卒,整整齐齐占了半亩地。
尹喜蹲下身,拿起块砖坯看,砖面上还留着浅浅的指印——是刚才那个扎羊角辫的姑娘按的,她是王福的侄女,爹娘在地震中没了,跟着叔父过活,总来窑场帮忙。她力气小,指印浅,却格外匀净,像朵小小的梅花。“晒足三日,让心宿的光透透地照进去。”他说,指尖拂过砖坯,能感受到潮气正慢慢往外渗,“潮气走净了,烧出来才不裂,就像人得把汗出透了,才不容易生病。”
三日后的夜里,心宿正悬在窑顶的正上方,三颗星像被人用线吊在烟囱口,清辉直直地落下来,在窑门前投下片淡淡的光晕。老马往手上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添柴!”
后生们早抱来了劈好的松柴,松木是后山砍的,晒了半年,干透了,一燃就旺。他们抱着柴往窑里添,火焰“呼呼”地舔着窑壁,把砖坯映得发红,像一块块正在酝酿光泽的玛瑙,连窑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股热烘烘的气浪。
尹喜守在窑口,看着火光里跳动的影子,忽然想起父亲说过,心宿属火,主“明热有度”,不像荧惑那样燥烈,烧窑时借这星气,能让火力匀净,砖心砖边一个成色,就像好老师教学生,不偏不倚,个个都能成才。
“添柴要匀,像心宿三星那样,不偏不倚。”尹喜提醒道,指着窑膛两侧,“左边添一把,右边就得添一把,别让火往一边倒,不然砖坯受热不均,烧出来也是歪的。”
后生们听着,往左右窑膛里分柴,果然见火焰不再忽高忽低,稳稳地裹着砖坯,像层温暖的被子。连窑壁的温度都变得均匀,手贴在窑外的土墙上,热得发烫却不灼人,像贴着刚出锅的馒头。
星正时到,心宿的中星正好对准窑顶的烟囱,像颗珠子落进了瓶口。老马抓起备好的湿泥,泥里掺了头发,黏性格外大,他往窑口一抹,湿泥立刻和窑壁粘在了一起。后生们立刻用石板压住,“啪”的一声,窑内的火光被封住,只从砖缝里透出点点红,像星子落在了土里,忽明忽暗。“焖三日,让火气往砖心里钻。”老马拍了拍手上的泥,眼里闪着期待,皱纹里还沾着泥点,“就等出窑见真章了,要是成了,往后咱关城的窑,都按这法子烧。”
这三日里,百姓们常来窑场转悠。李老汉拄着拐杖,绕着窑转了三圈,拐杖头在地上敲出“笃笃”声,像在跟窑里的砖说话:“俺家孙儿说了,心宿是‘明堂星’,照过的东西都带着灵气,烧出来的砖指定能镇宅。”他孙儿在临时学堂念书,识了几个字,总把先生教的星象故事讲给爷爷听。
那个抱着骨灰坛的妇人也来了,她把坛边裹着的旧棉被拆了,棉花弹得松松软软,给晒场上的新砖坯挡露水。“多晒些星气,将来盖屋,睡得安稳。”她轻声说,像是在跟坛里的丈夫说话,“等新屋盖好了,就把你挪过去,挨着学堂,能听见娃们念书。”
出窑那天,天还没亮,心宿的光还没褪尽,像层薄纱罩在窑场上方。老马掀开窑口的石板,一股白气“腾”地冒出来,带着股松木的清香,在晨光里散开,把周围的芦苇都染成了白色。等雾气散了,众人都吸了口凉气——窑里的砖通体青灰,像被上好的墨染过,釉面光滑得能照见人影,敲上去“当当”响,脆得像玉石,又透着股韧劲。
一个后生性急,抱起一块往地上摔,“咚”的一声,砖身竟只掉了点渣,边角都没崩,稳稳地立在那里。
“好家伙!”老马捡起砖,用指甲使劲划了划,连道白痕都没留下,他又让后生拿来斧头,往砖上砍,“哐当”一声,斧刃都卷了,砖面只添了道浅痕,像被指甲划了下。“比俺以前烧的砖硬三成!”老马笑得合不拢嘴,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这砖,能顶住山洪,扛住地震!”
消息传到临时营地,百姓们都跑来瞧新鲜。有人把砖泡在水里,三天后捞出来,砖身不酥不软,重量都没减多少;有人用绳子捆着砖,让两个后生往两边拽,绳子断了,砖还完好无损。“这砖石沾了星气,再地震也不怕!”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众人跟着喝彩,连河滩上的水鸟都被惊得飞起来,在晨光里划出一道道白弧,像在为这结实的砖欢呼。
没过几日,秦岭深处的部落派人来了。为首的汉子背着张整张的豹皮,腰间挂着把石斧,手里拿着块裂了缝的旧砖,砖上还沾着山里的黄泥。他操着生硬的汉话,脸涨得通红:“听说……你们烧的砖……不怕震,俺们部落……也想修屋,求个法子,俺们用豹皮换。”他们部落住的是木屋,地震时塌了不少,还伤了人。
尹喜领着他们看窑场,从淘泥、捶打、脱坯,到按星象添柴、封窑,一五一十地讲,连老马总结的“三看”(看星位、看火光、看窑温)都没落下。老马在旁补充,手里还拿着块砖坯比划:“心宿明时添柴,是借那股清火气,烧出来的砖心细;荧惑退了,邪火就不扰,砖边才硬。就像做人,得心里透亮,手脚结实,才能站得住。”
部落汉子听得直点头,眼睛瞪得圆圆的,时不时用石斧在地上画着什么,像是在记要点。临走时,他捧着块新砖,像捧着块稀世珍宝,豹皮往尹喜怀里一塞:“这个……送你,法子……好用,俺们……明年再来谢。”他身后的几个族人也学着他的样子,把带来的草药、兽骨往地上一放,对着尹喜拱手,然后跟着汉子匆匆往秦岭深处走,脚步轻快得像阵风。
尹喜站在窑场边,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秦岭的山口,手里还攥着那块带着余温的豹皮。河滩上的砖越码越高,像座青灰色的山,心宿的光落在砖堆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银,连砖缝里都亮堂堂的。他忽然觉得,这些砖石不仅是盖屋的料,更是连着人心的桥——关城人用它重建家园,远方的部落借它安稳度日,就像心宿的星光,不偏不倚,照得见每一片需要温暖的土地。
后生们又开始往新窑里添柴,火焰升起来,映着心宿的光,在夜色里织成一片温暖的网。老马蹲在窑边,给后生们讲烧砖的窍门:“添柴要像撒种子,匀匀的;封窑要像盖锅盖,严实的;焖窑要像养娃娃,耐心的……”他说,等烧够十万块砖,就先砌学堂的墙,让娃们开春就能在新屋里念书,窗户要留得大大的,让心宿的光都能照进去。
尹喜望着那片火光,仿佛已看见学堂的窗棂里透出灯光,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顺着风飘过来,和天上的心宿交相辉映,亮得能照见往后几十年的好日子——那些用新砖盖起来的屋,那些在屋里出生的娃,那些娃们念的书,都会像这砖石一样,结实、安稳,带着星气,也带着关城人不肯认输的劲儿,在这片土地上扎下根去。
河风拂过,带着砖窑的烟火气和河水的清冽,远处的临时营地里,已有人开始哼起新编的歌谣:“心宿明,砖石硬;荧惑退,屋不碎;星照地,人安稳……”歌声在夜色里飘着,落在每一块新砖上,也落在每个人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