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星刚从东北方的山坳里探出头时,天还蒙着层青灰色的雾,像块没洗干净的粗布。七颗星连成柄弯弓,星芒锐利得像淬了火的箭头,在天幕上划出道沉凝的弧线,连雾霭都被这星光割开道缝隙,漏下点清冷的光。尹喜站在新关城的地基桩前,靴底踩着结了薄霜的土,寒气顺着靴底往上钻,他却浑然不觉——《廿石星经》里“筑城宜候参星出,主坚固长久”的字句在心头落定,像块烧红的铁被冷水淬得稳稳当当,是立墙的时辰了。
地基早已按镇星轨迹挖好,三尺深的沟像道沉默的伤痕,里面埋着的松木桩密密麻麻,桩头削得尖尖的,露出地面半尺,像排整齐的獠牙。桩与桩之间灌了石灰浆,混着麻丝,凝固后硬得像块整体的青石,用斧头砍都只留道白痕。此刻桩顶上已码好了三层砖,青灰色的砖缝里嵌着糯米浆拌的灰,灰浆干了之后泛着点半透明的光,硬得能划开铁器,连王大锤都说,这灰浆比他打的铁钳还结实。
士兵们扛着砖,百姓们抬着石,从河滩的窑场往工地赶。砖是新烧的,块块方方正正,压在肩上沉甸甸的;石头是从河里捞的,被水流磨得没了棱角,却更显扎实。脚步声踏在结了霜的地上,“咯吱咯吱”响,像支庞大的队伍在行进,连远处的野鸡都被惊得扑棱棱飞起,在雾里划出道模糊的影子。
“按古法来,下宽上窄,夯土夹石!”尹喜站在临时搭起的高台上,手里拿着那把父亲留下的木尺,尺身被摩挲得发亮,对着下面喊道。高台是用旧木料搭的,离地面两丈高,四根主柱是从旧关城塌房里拆的,虽有些裂痕,却仍结实,能看清城墙的走向。他脚下铺着张参星轨迹图,图是用厚麻纸画的,参星的七颗星用朱砂点过,轨迹线用墨线描了三遍,正与地基的走向重合,像条被墨线捆住的龙。
“每砌三层砖,夹一层夯土!”尹喜的声音顺着风传下去,撞在远处的河滩上,折回来点回音,“土里掺碎石灰,按三成灰七成土的比例拌,浇水浸透了再砸,要砸得像铁板一样硬,连蚂蚁都钻不过去!”
张诚扛着块半人高的青石走在最前面,青石是他亲自从河湾里挑的,石质细密,分量足有两百斤。石头压得他脖颈上的青筋突突跳,像条挣扎的青蛇,他却仍大步流星,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咚咚”响。走到地基边,他“嘿”地一声低喝,腰腹发力,青石便稳稳落在墙基的凹槽里,再用撬棍挪了挪,正好卡住两边的砖,严丝合缝,连片树叶都塞不进去。
“弟兄们加把劲!”张诚抹了把额头的汗,汗珠落在地上,瞬间就结了点白霜,“这墙早立起来一日,咱关城就早安稳一日!将来就是有洪水猛兽来,咱也能靠着这墙喘口气!”
百姓们也不含糊。李老汉虽拄着枣木拐杖,却在一旁指挥后生们码砖,他眯着眼,哪个角歪了半寸,哪块砖缝宽了分厘,都看得一清二楚。“砖要像站队,肩并肩,脚并脚,才站得稳!”他用拐杖敲了敲块歪了的砖,“这块砖歪了,将来整面墙都得跟着歪,就像人站不稳,迟早要栽跟头!”他孙儿小柱子拎着个小木桶,给砖缝里灌灰浆,小手冻得通红,像两颗熟透的山楂,却抿着嘴不肯歇,说要给城墙“喂饱饭”,让它长得高高的。
尹喜每日都登高台督查。辰时参星升至天中时,他便用木尺量城墙的垂直度,线坠是用铜做的,坠着根细麻绳,从高台垂下去,线坠轻轻晃着,最后稳稳落在轨迹图的墨线上,分毫不差;申时参星西斜时,他又去检查夯土的硬度,手里拿着根铁锥,锥尖磨得锋利,往夯土里一扎,锥尖只进去半寸,便再也扎不动了,他才点点头,知道这夯土的力道够了,能顶得住年月的磨。
有次发现东段的墙基偏了半尺,尹喜当即让人拆了重砌,哪怕那已是三十个后生忙了半日的成果。砖是好砖,灰是好灰,可走向偏了,就像人走歪了路,再用力也到不了正地方。
“差半尺也不行。”尹喜看着拆下来的砖,眉头紧锁,指节敲着高台的木板,发出“笃笃”的响,“参星轨迹分毫不错,城墙走向就不能偏。今日差半尺,明日就可能差一丈,将来遇着事,这半尺就是要命的窟窿,洪水能灌进来,地动时能先从这裂!”
拆砖的后生们起初有些不乐意,有个性子急的忍不住嘟囔:“不就半尺吗?肉眼都瞅不出来……”话没说完,就被旁边的老汉瞪了一眼。听尹喜这么说,他们都红了脸,默默抱起砖重新码,动作比刚才更仔细,连灰浆都抹得格外匀,像是要把那半尺的错给补回来。李老汉在旁叹道:“尹先生是为咱好,这墙是咱关城的筋骨,筋骨歪了,人还能站得住?将来咱子子孙孙都要靠着这墙过日子,可不能糊弄!”
日子一天天过,城墙像条青灰色的龙,慢慢在土地上舒展身体。士兵们的手掌磨出了茧,厚得像层牛皮,有些地方磨破了,结了痂,又磨破,最后成了块硬疙瘩;百姓们的肩膀压出了红印,有的肿得老高,敷上草药继续干,说歇一日就少砌一层砖,城墙就晚一日立起来。
歇息时,后生们会比赛谁扔砖扔得准,把砖往墙基的凹槽里扔,谁扔得准,就有人把省下的饼分他半块;姑娘们提着水罐,给大伙送水,罐子里放了点红糖,说是家里仅剩的,给干活的人补补力气;王大锤的铁匠铺就支在工地旁,一个简易的炉子,一个铁砧,谁的工具坏了,他叮叮当当敲一阵,坏了的撬棍能修好,钝了的铁锥能磨利,连断了的扁担,他都能给铆上块铁,让它重新能挑起重担。
三个月后的一个清晨,参星正悬在城墙的正上方,七颗星像被人用线吊在那里,光芒清冽,像给这段刚完工的城墙挂了串银饰。最后一块砖被砌上去时,小柱子往砖缝里塞了片银杏叶——那是他从旧学堂的废墟里捡的,叶子早就干了,却仍带着点金黄,他说要让新城墙也带着书香气,将来能护着新学堂里的娃娃们念书。
“成了!”张诚一巴掌拍在城墙上,“咚”的一声闷响,震得他手心发麻,砖面却连点灰都没掉,反而把他的手掌震得生疼。他摸着墙砖,指腹划过光滑的釉面,那釉面是窑火和星气养出来的,带着点冰凉的温润,他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挤在了一起:“这墙,能挡犬戎的箭,箭射上来最多留个白印;更能抗地动的晃,就是再晃得厉害,它也能稳稳站着!将来就是天塌下来,它也能给咱撑着块地方!”
百姓们爆发出一阵欢呼,声音像浪头似的涌起来,差点把高台都掀了。有人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坛,是家里藏着舍不得喝的,给每人倒了一小碗;有人把带来的饼分给大家,饼是用新收的麦粉烙的,还留着炕灶的焦香,咬一口,能尝到麦香里的甜。
尹喜站在高台上,望着那段青灰色的城墙。它顺着参星的轨迹延伸,有半里多长,高两丈,下宽三丈,上宽一丈,像条沉默的脊梁,托着关城的天光。墙顶的砖缝里还留着夯土的痕迹,那是无数双大手用木夯砸出来的,带着人的温度和力气。
参星的光芒落在城墙上,镀上一层冷冽的银,仿佛在说:这墙立起来的,不只是砖石,更是人心的安稳,是日子能往好里过的盼头。尹喜举起碗,碗里的酒清冽,映着天上的参星,他对着城墙,对着星光,也对着底下一张张黝黑却亮堂的脸,轻声道:“敬这城墙,敬咱关城,敬往后的日子,平平安安,稳稳当当。”
碗沿相碰的脆响,混着风吹过城墙的呼啸,在晨光里荡开,像段未完的歌谣。远处的窑场还在烧砖,河滩上的石头还在被往工地运,更多的砖石将在参星的注视下,垒起更坚实的家园。尹喜知道,这只是开始,像参星的第一颗星亮起,后面还有更长的轨迹,等着他们用双手,一点点铺就。
城墙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像个守护的姿态,将所有劳作的人、所有期待的心,都护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