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星刚从东南方的云层里钻出来时,尹喜已带着张诚和三个老农站在塬上。晨露还挂在草叶上,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像碎钻,可谁都没心思看——那星子像颗蒙着薄尘的黄铜钉,稳稳嵌在天幕上,光芒虽不耀眼,却透着股沉凝的力道,连周围流动的云彩都似被它镇住,飘得格外慢。《夏小正》里那句“镇星所落,地脉必稳”在尹喜心头盘桓,他摸了摸怀里的木尺,尺身被磨得光滑,是父亲留给他的旧物,边角处还刻着小小的星图,此刻正合了丈量土地的意。
“把麻布铺开。”尹喜对张诚说。张诚立刻解下背上的包袱,展开一卷半旧的麻布,麻布边缘打着补丁,是用震后捡来的碎布拼的。上面用炭笔勾勒着关城的旧貌:断裂的城墙像条被斩断的蛇,坍塌的房屋用红笔标着密密麻麻的圈,连震裂的街道都画得清清楚楚,活像幅浸了血的地图。风一吹,麻布边缘卷起来,露出尹喜昨夜补画的星轨,镇星的轨迹用朱砂描过,像条蜿蜒的红绳,从旧关城上空一直牵向东南,绳头处还画了个小小的箭头,指向那片青灰色的坡地。
“旧关城不能再用了。”尹喜指着图上纵横交错的裂痕,指尖划过红圈最密集的地方,那里曾是关城最热闹的酒坊街,如今只剩一片瓦砾。“地脉已伤,就像棵烂了根的树,再往上添新枝也活不长久。余震不断,盖多少屋都是白搭,说不定哪天一阵晃,又成了废墟。”
张诚蹲下身,抓起一把土捻了捻。土块里混着细小的石砾,是地震时从深层翻上来的,硌得指腹发疼。他往地上一摔,土块“啪”地碎成几瓣,扬起细小的粉尘:“是松了。前些天修棚屋,桩子刚砸下去就歪,底下全是虚土,像筛子似的存不住力。”他抬头看向尹喜,眼里带着全然的信赖,“先生说往哪迁?弟兄们跟着您的星象走,您指东,咱绝不往西,哪怕是搬石头、挖地基,弟兄们都认。”
“往东南。”尹喜抬手指向镇星落下的方向,那里的天际线比别处高些,晨雾正从低洼处慢慢退去,露出片青灰色的坡地,像块被熨平的布。“那里地势高,比旧关城高出丈余,汛期的洪水淹不着;方才我让亲兵探过土性,是胶泥土,攥成团能粘住草叶,晒三天都不散,结实得很。”他想起小时候跟着父亲看地,父亲总说胶泥土是“土中骨”,能托住千斤重担。
三个老农互相看了看,最年长的李老汉拄着枣木拐杖,往东南走了几步。拐杖头包着铁皮,在地上戳出个小坑,他蹲下身,用枯瘦的手指扒开表层的浮土,露出下面深褐色的泥。泥里还缠着几根草根,扯起来时,泥土牢牢粘在根须上,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甩都甩不掉。“这土好。”李老汉眯着眼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了花,“俺小时候在这放牛,下雨时牛蹄子踩上去,只陷半寸就到底,鞋底子都沾不多少泥;旱天也不开裂,不像旧关城的沙土,一晒就跟碎玻璃似的。”他用拐杖往土里使劲戳了戳,拐杖只进去半寸,便再也扎不动了,“硬实,能托住城墙,托住百八十间屋都不在话下。”
另一个老农王福也凑过去,抓起把土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舔了舔,咂咂嘴:“没霉味,没石腥气,是活土。含着潮气却不涝,种庄稼能长,盖房子能稳。俺家那口子要是还在,指定乐意在这盖间屋,她最嫌旧关城的沙土,说刮起风来能呛死人。”他说着,眼圈红了——他婆娘是在地震时被塌房砸中的。
一行人顺着镇星的轨迹往东南走,脚下的路渐渐开阔起来。起初还有些碎石子,是地震时从山上滚下来的,走得深了,路面越来越平整,胶泥土被踩实了,泛着层油亮的光,像抹了层清油。尹喜边走边用木尺丈量,时不时蹲下身,在麻布上画几笔:“这里留作城墙根,地基要挖三尺深,比旧城墙深一尺,底下埋进松木桩,一根挨一根,像编篱笆似的扎紧,桩与桩之间再灌上石灰浆,让它们成个整体。”他用炭笔在麻布上画了排竖线,又在竖线间画了横线,“跟咱打农具时‘三火锻铁’一个理,得让根扎深些,扎稳些,上面的墙才站得住,哪怕再遇着地震,也能晃而不倒。”
张诚在旁边用竹片刻记,笔尖在竹片上划出“沙沙”声,记到“松木桩”时,忽然停住了,眉头皱了起来:“先生,松木桩得用陈年的,新松木水分大,埋在土里容易烂。咱库房里还有些震前备着的,是前年从山外运来的,够不够?”
“不够就去后山砍,选那些长了十年以上的老松,树干得有碗口粗,去皮后在石灰水里泡半月,再埋进土里,能顶五十年。”尹喜说,“钱不够就先欠着山外的木材商,等秋收了,用粮食抵,咱关城的新麦颗粒饱满,他们指定乐意换。”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砍树时记得补种,别让后山成了秃瓢,不然下雨容易滑坡。”
走到一片平坦的空地,尹喜停下脚步,木尺在地上量出个四方形,四个角上各插了根树枝:“这里当市集,四四方方留三丈宽,能摆下三十个摊子,卖菜的、打酒的、缝补的,都能容下。中间栽棵槐树,夏天能给买卖人乘凉,摆张桌子就能算账;冬天能拴牲口,驴啊马啊的,不用怕跑丢。”他又往前走了几十步,指着块略高的坡地,那里能望见远处的田埂,视野开阔得很,“学堂和医馆放这,高爽不潮,孩子读书不犯困,病人休养也舒坦。医馆得挨着水井,取水方便,万一再闹疫病,能及时煎药,不耽误时辰。”
李老汉忽然笑了,用拐杖点了点地,拐杖头在地上敲出“笃笃”声:“尹先生想得细,连学堂都记着。俺家孙儿震前刚启蒙,跟着先生念《周易》,现在还捧着本破书,在棚屋里就着油灯念呢,风一吹,灯就晃,字都看不清楚,眼睛熬得通红。”他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发颤,“要是能有间不漏雨的学堂,让娃们安安稳稳念书,将来识文断字,不像俺们这些老骨头,只能跟土坷垃打交道,俺就是少活几年都乐意。”
“重建不是只盖屋。”尹喜望着远处临时营地的炊烟,那些炊烟不再像前几日那样散乱,正一缕缕往高处飘,像根根扯不断的线,把家家户户连在了一起。“是要让函谷关比从前更稳——不光是房子稳,日子也得稳。有学堂,娃能读书,将来就有出息,知道啥是理,啥是规矩;有医馆,病能治,人就少遭罪,哪怕是头疼脑热,也不用硬扛;有市集,东西能换,日子就活泛,你家有余粮,我家有布匹,换一换,两家人都舒坦。这才像个过日子的地方,才是真正的家。”
太阳升到头顶时,蓝图的轮廓已在麻布上显出来:城墙圈出个四四方方的城,像个结实的盒子;东西南北各留一门,门楣要比旧关城高半尺,能过马车;门后是宽丈余的街道,能并排走两辆马车,中间还能留出人行道;市集在中心,像个圆圆的肚脐,连着四条街道,往哪走都方便;学堂、医馆在东,朝阳,光线好;百姓的屋舍在南,离田近,种地方便;士兵的营房在北,离城墙近,守城方便。彼此隔着丈余,既不挤着碍事儿,又能隔着街喊应,谁家有难处,街坊四邻能立刻搭把手。
“屋间距必须留丈余。”尹喜特意在图上标了道红线,把每排屋舍的间隔画得清清楚楚,红线上还打了几个着重的点。“上次余震,棚屋塌了几间,就是因为太密,一间塌了,连着砸塌三间,跟多米诺骨牌似的。留空隙,既能通风,让屋里不潮,不容易发霉;余震时也有地方躲,不至于被埋在里面叫天天不应。”他想起那个抱着骨灰坛的妇人,她总说,要是当时棚屋离得远些,她丈夫就能跑出来了,声音不由得沉了些,“咱不能让悲剧再演一次,得给日子留条活路。”
张诚凑过去看,目光从街道扫到屋舍,又落到学堂的位置,忽然拍了下手,竹片都差点掉在地上:“按这图修出来,比旧关城亮堂多了!旧关城的巷子窄得两个人并排走都蹭肩膀,谁家烧柴禾,烟能飘半条街;新关城的街道能跑马,太阳一照,能亮到心里去!”他指着图上的营房位置,眼睛亮得很,“这里离城墙近,万一有敌寇来犯,弟兄们披了甲就能上城,比旧营房方便十倍,再也不用绕远路了!”
尹喜把麻布卷起来,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像捧着件稀世珍宝。麻布被汗水浸得有些潮,贴在胸口,能感受到上面炭笔线条的凹凸。“等秋收后动工,现在先把地基的桩位定了,跟着镇星的轨迹埋标记,木牌上写清楚‘城墙根’‘屋基’‘街道’,一个字都不能错。让星象给咱看个准头,别出半分差错。”
三个老农自告奋勇要留下埋标记。李老汉拍着胸脯说:“俺们熟这地,哪有石头,哪有树根,闭着眼睛都摸得清。保证桩位不差分毫,对得起先生的星象,对得起关城的百姓。”王福也跟着点头:“俺们这就去找木牌,用震后剩下的旧门板,结实,风吹日晒都不容易坏。”
往回走时,镇星已升到半空,光芒沉静如昔,像块被擦亮的铜镜,稳稳悬在天际。尹喜回头望了眼选定的新址,风里带着胶泥土的腥气,混着远处田埂上粟米的清香——新播的粟米已冒出嫩芽,绿得像撒了把翡翠,在风里轻轻晃着,像在点头应和,说这里确实是块好地方。
“张诚,”尹喜忽然停下脚步,看着远处临时营地的孩子们,他们正围着王大锤的铁匠铺,看他打铁,小脸蛋被炉火映得通红,眼睛里闪着光,“秋收后先修学堂,让娃们冬天能在屋里念书,别再冻着。梁要选最粗的,窗要留得大些,让太阳能照进屋里,亮堂堂的。”
张诚用力点头,把竹片上的字又描了一遍:“俺这就去统计木料,让弟兄们多砍些松木,学堂的梁要选最粗的,得两个人才能合抱的那种,让娃们在里面念十年、二十年都塌不了,将来他们的娃还能接着念。”他看尹喜怀里的麻布卷被风吹得鼓起来,像裹着个沉甸甸的春天,忽然觉得,这蓝图上的线条,比天上的星轨更让人踏实——星轨指引方向,可这一笔一划里,藏着的是关城人实实在在的盼头,是锅碗瓢盆的烟火气,是娃们的读书声,是比任何星象都稳当的底气。
夕阳西下时,新址的土地上已插上了一排排木牌。木牌是用震后剩下的旧门板做的,边缘被刨得光滑,上面用炭笔写着“城墙”“市集”“学堂”“医馆”,字迹工整,是李老汉写的,他年轻时在私塾帮过忙,字认得几个。木牌在暮色里像串沉默的哨兵,守着这片即将重生的土地。镇星的光芒落在木牌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仿佛在说:就从这里开始,把日子重新砌起来,砌得比任何时候都结实,比任何时候都暖。
尹喜站在塬上,望着那些木牌,怀里的麻布卷还带着体温。他知道,重建的路还长,要挖土,要打桩,要烧砖,要流汗,说不定还会遇到难处,缺粮食,缺木料,甚至还会有余震捣乱。可只要这蓝图在,这民心在,这镇星指引的地脉在,函谷关就一定能站起来,站得比从前更稳,更直,像那些埋进土里的松木桩,把根深深扎进这片土地,再也拔不出来。
晚风拂过,带着新麦的清香,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是围着铁匠铺的那些娃,在追着萤火虫跑。尹喜笑了笑,转身往临时营地走,脚步踩在胶泥土上,发出“咚咚”的声响,踏实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