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块浸了浓墨的粗布,慢悠悠地罩下来,把临时营地的棚屋、木杆、田埂都染成了深褐色。尹喜站在观星台的残砖上,手里攥着半袋谷种,指腹摩挲着麻袋粗糙的纹路。谷种在袋里轻轻晃动,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像在应和天边渐次亮起的星子。
北斗七星已显轮廓,斗柄斜斜地挂在西边的山尖上,可周围的小星却稀稀拉拉的,东一颗西一颗,像被顽童撒落的碎银,散而不聚。《甘石星经》里那句“众心齐,则星聚如环,灾不难渡”在他心头转着圈,转得他胸口发闷。他低头看了看台下——临时营地的烟囱里升起的炊烟也是散的,东一缕西一缕,被晚风搅得七零八落,像极了此刻关城人的心思。
“先生,西棚屋出事了。”亲兵小跑着上来,裤脚沾着泥,“李老三私藏了半袋糙米,被邻居王二婶撞见,俩人吵起来,差点动了锄头。”
尹喜捏紧了手里的谷种袋,指节泛白。地震后粮库塌了大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每人每天只有一小捧糙米掺着野菜,谁家都紧巴巴的。私藏粮食,在这时节可是能闹出人命的事。“士兵怎么说?”
“张副将说按军法处置,先关起来,再把粮食充公。”亲兵的声音低了些,“可李老三他婆娘刚生了病,娃才三岁,瘦得像根豆芽菜……”
尹喜沉默了片刻,望着天边那颗孤零零的长庚星。星子再亮,孤零零悬着也照不亮多少地方。“把李老三和那袋米带到观星台来,”他顿了顿,补充道,“别绑,让他自己走。”
消息像长了翅膀,没一会儿就传遍了营地。百姓们从棚屋里钻出来,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野菜团子,三三两两地往观星台围。有人举着油灯,昏黄的光晕在人群里流动,把一张张脸照得忽明忽暗——有愤怒,有好奇,也有藏不住的担忧。
李老三被两个士兵引着,头埋得快抵到胸口,粗布褂子上沾着泥点,后颈的汗把头发洇成了一绺一绺。他脚边跟着个麻袋,鼓鼓囊囊的,麻袋口没扎紧,露出几粒饱满的糙米,在油灯下闪着白花花的光。他婆娘跟在后面,怀里抱着个瘦得脱了形的娃,娃吓得直哆嗦,小脸埋在娘的衣襟里,只露出双乌溜溜的眼睛,怯生生地瞅着周围的人。
“尹先生,您可得给大伙做主!”人群里,王二婶拄着锄头喊,嗓门又尖又亮,“咱都勒紧裤腰带分粮,他倒好,藏着掖着!俺家柱子昨天就没吃上糙米,喝了三碗野菜汤,夜里饿得直哭!”
“就是!这昧良心的东西!”旁边的老汉跺着拐杖,拐杖头在地上戳出个小坑,“上次分药,他家婆娘多拿了两包草药,大伙没说啥,这次竟敢藏粮食!”
李老三猛地抬起头,脸涨得像块烧红的铁,嘴唇哆嗦着:“俺……俺不是藏!俺是怕娃饿肚子!”他指着怀里的娃,声音发颤,“俺婆娘发着烧,咳得直吐血,娃三天没沾着米星子,昨天差点晕过去……俺就……俺就从废墟里多刨了半袋,想给她们娘俩熬点粥……”
话没说完,他婆娘忽然“哇”地哭了,抹了把泪,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几块干硬的麦饼,饼上还沾着点霉斑:“先生,俺们……俺们就这些了,都交出来,俺们不藏了……别罚他,要罚就罚俺……”
尹喜没看他们,只是抬手指了指天上的星:“大伙瞅瞅,天上的星若是散了,夜里走路就容易跌跤,沟沟坎坎都看不见;若是聚成环,像那猎户座的腰带,连田埂上的石子都照得清。”他弯腰提起那袋糙米,麻袋沉甸甸的,压得他手腕微微下沉,“这米是从官仓废墟里刨出来的,本就该分着吃。你藏起来,自己未必够吃三天,倒让别家少了份口粮,这跟散了的星子有啥两样?”
他的声音不高,却顺着晚风传遍了人群,像块石头投进水里,荡开圈圈涟漪。
“上次地震,是谁把你婆娘从塌房里拖出来的?”尹喜望着李老三,“是王二婶家的柱子吧?他胳膊被砸伤了,现在还抬不起来。”
李老三的头“咚”地低了下去,肩膀微微发抖,像被雨打蔫的草。
“张诚的兵,昨天帮谁家修棚屋到半夜?”尹喜又问,目光扫过人群,“是帮李老汉家吧?他家儿子在地震里没了,就剩个瞎眼的老伴。”
人群里忽然静了,只有油灯的火苗“噼啪”响着。有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悄悄把怀里的布包往身后藏了藏,布包里露出半截红糖块——那是她给生病的女儿留的。
尹喜掂了掂手里的糙米,声音沉了些:“天上星聚则明,人间心聚则安。若各自为私,藏粮的藏粮,囤药的囤药,余震再来,谁还肯搭把手?到时候星散如麻,人心也散如沙,咱这关城,怕是真熬不过去了。”
他顿了顿,把糙米放在观星台的砖上:“这米,分了。李老三的婆娘孩子,按病号份例,每天多领一勺米,由王二婶盯着熬粥,大伙都能去看。”
话音刚落,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忽然走上前,把怀里的红糖块放在糙米旁边:“俺这红糖,给李婶冲水喝,治咳嗽的。”
“俺家有晒干的蒲公英,能退烧,俺这就去取!”
“俺藏了半匹布,是给娃做衣裳的,谁家用就拿去!”
“俺有把新镰刀,借给缺工具的人家割草!”
人群像开了闸的水,涌到观星台前,把藏着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有草药、布料、针线,还有人掏出几枚铜钱,说是从废墟里捡的,能换点盐。连那个总抱着骨灰坛的妇人,都把坛边裹着的旧棉被解下来,棉被里絮着柔软的芦花:“这被絮还软和,给冻着的娃盖,别嫌脏……”
李老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朝着人群磕了个响头,额头撞在砖上,渗出血珠:“俺不是人!俺对不起大伙!”他扛起麻袋就往分粮点走,“俺这米,全部分了!按人头来,一粒都不多留!”
那晚的观星台,亮得不像灾后的营地。不是因为天上的星,是因为百姓们手里的油灯、火把,还有心里的光。分粮点前排起了长队,没人插队,没人争抢,领完粮的人还帮着记账,给老人孩子递水。
有个瞎眼的老汉,拄着拐杖摸索着往前走,几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立刻跑过去,一个牵他的手,一个帮他提篮子,嘴里叽叽喳喳地说:“李爷爷,慢点走,这儿有个石子……”
士兵们扛着锄头往田里去,张诚走在最前面,嗓门洪亮:“李老汉家的地还没翻完,咱去帮把手!明早要下种,不能误了时辰!”
王大锤也来了,背着两把新打的镰刀,往分工具的木架上一放:“这两把快,给割草的娘们用,别累着。”他看见尹喜站在观星台上,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先生,您说得对,人心齐了,比啥星都管用!”
尹喜坐在观星台的残砖上,看着底下忙碌的人影。孩童帮老人挑水,水桶在扁担上晃悠着,洒出的水珠在灯光下像碎钻,亮晶晶的;妇人帮士兵缝补衣裳,针线在粗布上穿梭,留下细密的针脚,像天上的星轨;连李老三,都在分粮点帮着舀米,手抖得厉害,却舀得格外匀。
他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稀稀拉拉的星子已聚成了环。北斗七星周围像是镶了圈银边,连最暗的辅星都亮了起来,七颗星凑在一起,像串被线提着的灯笼,在天上稳稳悬着。猎户座的腰带三星,也亮得格外分明,像三颗钉在天幕上的铜钉。
风里传来百姓们的说笑声,混着远处田埂上的蛙鸣,还有分粮点的木勺碰撞声,像支柔和的曲子,慢慢淌进心里。
“民心即星象啊。”尹喜轻轻叹了口气,指尖划过微凉的砖面,砖上还留着上次地震的裂痕,却被人用石灰填得平平整整。星象能预示灾厄,能指明时辰,却护不了人心;可人心聚了,像这星子聚成环,再乱的星象,再大的灾难,也能走出条亮堂的路来。
夜渐深,临时营地的灯火一盏盏灭了,只剩观星台的长明灯还亮着,豆大的火苗在风里摇晃,映着台上那堆百姓们交来的物资——草药捆得整整齐齐,布料叠得方方正正,红糖块用布包着,像块小小的晚霞。
星群在天上静静照着,地上的人在梦里咂着分到的糙米香,嘴角还挂着笑。连夜风都变得暖融融的,卷着谷种的清香,像在为这刚聚起来的民心,盖上层温柔的被子。尹喜站起身,往台下走,每一步都踩在实地上,像踩着关城人慢慢聚拢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