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防线阵地上,张少君紧握着背后那柄家传的环首刀,刀柄被父兄两代人的手温浸得发亮,此刻却被他攥出了一层湿滑的冷汗。
他身边的二十个弟兄,都是从四川老家一路跟过来的子弟兵,最小的李幺娃才十五岁,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此刻却学着老兵的模样,将大刀横在胸前,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们依托着一处被炮火削去半截的石墙,墙后是深不见底的山涧,退无可退。
“弟兄们,”张少君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股斩钉截铁的狠劲,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往下淌,“咱们身后就是宜昌,就是家里的父老乡亲。今天这石墙,就是咱们的坟头,想过去?先踩着咱们的骨头!”
“拼了!”二十个声音齐声应和,像是一块铁板被狠狠砸了一下,震得空气都发颤。
日军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咚咚”地踩在泥泞里,混着“呀呀”的喊杀声,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野兽。冲在最前面的就是武藏一雄,他那柄指挥刀在雨幕里闪着冷光,刀疤在脸上拧成一条狰狞的蜈蚣。他身后跟着四十多个日军,刺刀组成一片寒光闪闪的丛林,朝着石墙压了过来。
“杀!”张少君猛地一跺脚,率先从石墙后跃出,环首刀带着破空的锐响,朝着最近的一个日军劈了过去。那日军刚要举枪格挡,刀已至眼前,“噗嗤”一声,整个人被劈成两半,滚烫的血溅了张少君一身。
二十个川军弟兄紧随其后,像二十道离弦的箭,扑进了日军的队伍里。李幺娃个子矮,索性滚到一个日军脚下,大刀贴着地皮横扫,“咔嚓”一声砍断了对方的脚踝,那日军惨叫着倒下,幺娃不等他爬起,反手一刀结果了性命,脸上溅满血污,眼神却亮得惊人。
武藏一雄一眼就盯上了张少君,嘶吼着挥刀冲来。两柄刀在空中相撞,发出“锵”的一声脆响,火星四溅。张少君只觉得手臂发麻,虎口震得生疼,再看对方的刀,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武藏一雄狞笑一声,手腕翻转,刀身像毒蛇般缠上张少君的刀背,猛地一绞。张少君暗道不好,急忙撤刀,却还是慢了半步,衣袖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肉瞬间翻卷起来,血珠立刻涌了出来。
“支那人,不堪一击!”武藏一雄吼着,刀势更猛,招招都往要害招呼。张少君咬紧牙关,将环首刀使得大开大合,借着山势的高低,时而腾跃劈砍,时而矮身格挡,刀风里裹着川人的悍勇,硬是没让对方占到半分便宜。
旁边的厮杀早已白热化。一个川军士兵被三个日军围住,他先是一刀劈开正面那人的喉咙,随即被侧面的刺刀捅进小腹,他闷哼一声,不退反进,死死抱住那日军,将刀柄反向插入对方的心窝,两人一起滚下了山涧。
另一个老兵,左臂被砍断,他用仅剩的右手攥着刀柄,将刀插在地上稳住身子,用牙死死咬住一个日军的耳朵,直到对方疼得惨叫,被赶来的弟兄一刀劈死,他才松开嘴,嘴里混着血沫和碎肉,咧开嘴笑了笑,缓缓倒在地上。
李幺娃的胳膊被刺刀划了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他却像不知道疼似的,依旧疯了似的挥刀。他瞅准一个机会,朝着武藏一雄的后背扑了过去,却被对方反手一刀刺穿了胸膛。“少君哥……杀……”幺娃的声音越来越弱,眼睛却死死盯着武藏一雄,直到最后一口气咽下,手还紧紧抓着对方的裤腿。
“幺娃!”张少君目眦欲裂,猛地发力震开武藏一雄的刀,环首刀带着风声直劈对方头颅。武藏一雄仓促间举刀相迎,“锵”的一声,他的指挥刀竟被劈得弯了个弧度。他惊怒交加,一脚踹在张少君胸口,将他踹得连连后退,撞在石墙上。
张少君咳出一口血,胸口火辣辣地疼,却借着这股力道再次跃起,刀光如练,直取武藏一雄的脖颈。这一次,他没给对方格挡的机会,刀身擦着对方的刀身滑过,深深嵌入了武藏一雄的咽喉。
武藏一雄的眼睛猛地瞪大,嘴里“嗬嗬”作响,却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手里的指挥刀“哐当”落地,双手徒劳地抓着脖子上的刀,缓缓倒了下去,那道狰狞的刀疤在死前扭曲成了恐惧的形状。
解决了武藏一雄,张少君踉跄着转身,才发现身边的弟兄已经没剩几个了。最后两个川军背靠着背,浑身是伤,却依旧挥舞着卷了刃的大刀,与剩下的几个日军周旋。
张少君刚要冲过去帮忙,后腰突然一凉,一柄刺刀从背后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猛地回头,看到一个断了腿的日军正狞笑着看着他,手里还握着枪。
张少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将环首刀掷了出去。刀像一道流星,精准地钉进了那日军的胸膛。他低头看了看胸前露出的刺刀尖,上面沾着自己的血,忽然笑了,笑得咳出更多的血。
他想起出发前,隔壁大娘塞给他的那袋炒米,想起弟兄们说“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视线渐渐模糊。
当最后一个日军被倒下的石墙砸死时,整个阵地彻底安静了下来。石墙上、泥地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四十多具日军的尸体,武藏一雄的尸体被压在最下面,手里还攥着那柄弯了的指挥刀。
而二十一个川军弟兄,张少君和他的二十个弟兄,都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倒在血泊里,有的还保持着挥刀的动作,有的紧紧抱着敌人,环首刀插在石缝里,刀柄还在微微晃动,像是在诉说着刚刚结束的、用生命铸就的惨烈胜利。雨水冲刷着他们的身体,将血痕汇入山涧,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是一曲无声的挽歌。
雨渐渐停了,乌云像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露出后面灰蒙蒙的天。日军终于像潮水般退了下去,留下满地狼藉,大概是被川军的顽强打怕了。杨森拄着钢刀,艰难地站在石阵中央,浑身的伤口都在火辣辣地疼,每动一下,都像是有无数根针在扎,眼前阵阵发黑,好几次都差点栽倒。
他身边,还能站着的弟兄,已经不足五千了,个个都像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疲惫地靠在石头上,大口喘着气。
陈大勇靠在他身边的一块巨石上,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一头累坏了的老牛,他的钢刀斜插在地上,成了支撑他不倒的唯一依靠,刀身已经卷了刃,上面还挂着碎肉和毛发。他嘴角却挂着一丝疲惫的笑意,对杨森说:“总司令,小鬼子……被咱们打退了……”
王二柱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石壁,怀里依旧紧紧抱着赵德胜的步枪,那最后一发子弹,他终究还是没舍得用,他觉得留着,或许能在最关键的时候派上用场。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虎口已经震裂,渗着血,却感觉不到疼,只是麻木。
27集团军的指挥部设在一处凹进去的岩壁下,几块被炸得半残的木板勉强搭起个顶,挡不住多少风雨,岩壁上不断有湿冷的水珠渗下来,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地上铺着层干草,被雨水浸得发潮,散着股霉味。
杨森黑着脸坐在最里面的一块大石头上,石头被他坐得光滑,此刻却透着彻骨的寒意。他手里攥着杆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烟杆是老家带来的楠木做的,被摩挲得油光发亮,此刻却被他捏得指节泛白。
一口接一口的浓烟从他嘴里喷出来,混着洞外飘进来的硝烟味,呛得人嗓子发紧,他却像是毫无知觉,只定定地望着洞口,那里能看到雨幕中隐约晃动的人影,是来回巡逻的哨兵。
“咳咳……”烟袋锅里的烟丝燃尽了,他用粗糙的拇指按了按,又从怀里摸出烟荷包,抖着手往里填烟丝,动作有些迟缓,指缝间还沾着没洗干净的泥和血渍。
就在这时,洞口的布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带着血腥味的冷风卷了进来。一个川军士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他的军装被血浸透,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左臂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断了,脸上全是污泥和血污,只有眼睛还睁着,透着股濒死的亮。
“总司令……”他刚喊出三个字,脚下一个踉跄,重重地扑倒在杨森跟前的泥地上,发出“噗”的一声闷响,溅起一片泥水。
杨森猛地攥紧了烟袋,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地上的人。
那通讯员趴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嗬嗬”声。他挣扎着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望着杨森,用尽最后的力气,一字一顿地说:“第七……第七防线的二连……完了……”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针一样扎在每个人心上,“连长张少君……和剩下的……二十名弟兄……都……战死了……”
说完这句话,他的头猛地一歪,最后一口气终于没接上来,眼睛却还大大地睁着,像是还在望着第七防线的方向,瞳孔里映着洞顶漏下的一点微光,凝固着无尽的不甘。
杨森沉默地看着他,烟袋锅上的火星已经熄灭了。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握过枪、挥过刀、指挥过千军万马的手,此刻却异常轻柔,轻轻覆在通讯员圆睁的眼睛上,缓缓向下一抹。
“安息吧。”他的声音低沉得像山涧里的石头,听不出情绪,只有指尖微微的颤抖泄露了什么。
他收回手,转身看向站在一旁的参谋长周成虎。周成虎脸色惨白,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被杨森的眼神止住了。
“第七防线守不住了,”杨森开口,声音里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让剩下的弟兄撤下来,别做无谓的牺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洞外依旧没有停歇的雨,像是穿透了层层雨幕,落在了更前方的第八防线,那里的弟兄此刻或许正紧握着武器,等待着下一场厮杀。
“告诉第八防线的张团长,”杨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我不管他用什么法子,拼光最后一个人也好,用人头堆成人墙也罢,第八防线,必须给我死守十天!十天!少一天,提头来见!”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震得岩壁上又落下几块碎石,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洞外的雨声似乎都被这股气势压下去了几分,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和烟袋锅里重新燃起的、忽明忽暗的火星。
就在这时,残阳忽然从西边的云缝里钻了出来,金色的光芒穿透云层,洒在尸横遍野的石阵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石头是红的,尸体是红的,弟兄们脸上的血污,在夕阳下也泛着暗红的光,连天上的云彩,都像是被血染红了一般。
杨森望着第十道防线的尽头,那里,离三峡的入口只有一步之遥,跨过去,便是通往宜昌的坦途。他忽然想起了刘湘那句话:“用我等的血,换来国家的生存。”以前只觉得沉重,此刻,才真正掂量出这话里那千钧的重量,那是用无数生命铺就的希望啊,每一个倒下的弟兄,都化作了这希望路上的一块基石。
“十四天了。”杨森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还有二十六天……咱们得守住……”
王二柱忽然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陈大勇,指着远处的江面,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激动:“大勇哥,你看……那是不是船?”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长江江面上,似乎有几艘船影正逆流而上,破开浑浊的江水,留下一道道白色的水痕。那不是民生公司那些抢运物资的货轮,船身似乎更大些,桅杆上隐约飘着旗帜,在夕阳的映照下,那旗帜的颜色格外醒目,像是……青天白日旗?王二柱使劲揉了揉眼睛,怀疑是自己眼花了,或者是太累了出现了幻觉。
杨森也眯起了眼睛,紧紧盯着那些越来越近的船影,原本疲惫不堪的眼神里,忽然迸发出一丝光亮,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或许,刘湘的增援,真的要来了?他深吸一口气,挺直了佝偻的腰板,望向那越来越清晰的船影,心中重新燃起了一丝火焰。只要有增援,他们就能再守下去,守到宜昌安全,守到胜利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