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秦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嗡”的一声，差点断了。
前一秒还因通路而沸腾的欢呼声，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脸色发白、扶着腰的郑苏月身上。
“苏月！”
周秦一个箭步冲过去，稳稳地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他的手触到她的后背，能感觉到她衣衫下的肌肉绷得像一块铁。
“别慌，我没事……”郑苏月额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抓着周秦的手臂，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就是……肚子有点紧。”
人群里，几个生养过的妇女最先反应过来。
“哎呀！这怕是要生了！”
“看这月份也差不多了！”
“快！快扶苏月回家！去把孙婆婆请来！”
场面瞬间从胜利的狂欢，切换成了另一种紧张有序的忙乱。几个手脚麻利的妇女立刻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搀扶着郑苏月，小心翼翼地往村里走。
“韩武！”周秦扭头，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去村东头，请孙婆婆！用最快的速度！”
“哎！”韩武应了一声，拨开人群，撒腿就往村东跑去，那速度比去工地干活快了不止一倍。
周秦紧紧跟在郑苏月身边，看着她每走一步都咬着牙，他的心也跟着一抽一抽的。修路的时候，他能指挥几百号人，能扛起千斤重担。可现在，面对妻子即将临盆的痛苦，他却发现自己什么也做不了，那种无力感，比面对张胜利的挖掘机时，要沉重百倍。
回到家里，妇女们已经把房间收拾妥当。热水一盆盆地端进去，干净的布料也准备齐全。孙婆婆是村里接生了几十年孩子的老把式，很快就被韩武气喘吁吁地请了过来。她只往郑苏月脸上瞧了一眼，又摸了摸肚子，便沉着脸，把周秦和所有男人都往外赶。
“都出去！出去！女人家生孩子，爷们在跟前杵着像什么话！”
“婆婆，我……”周秦还想说什么。
“你什么你！想让你媳妇安心生娃，就在外头老实等着！去，烧水！多烧点！别停！”
“砰”的一声，房门在周秦面前关上了。
他被隔绝在了门外。
院子里，不知不觉站满了人。那些刚刚还在修路的汉子们，一个个脸上还带着泥污，都默不作声地守在院子内外，谁都没有离开。他们抽着旱烟，蹲在墙角，偶尔交头接耳两句，气氛凝重。
韩武凑了过来，递给周秦一支烟。
周秦摆了摆手。
他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能听到屋里传来的、压抑的喘息声，和孙婆婆沉稳的吩咐声。每一声，都像小锤子，敲在他的心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太阳从正当空，慢慢地偏西。院子里的光影被拉长。
钱师傅也来了，他搬了个小板凳，塞到周秦身后。“周总工，坐会儿吧。你都站了几个时辰了。”
周秦像是没听见，依旧笔直地站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他那双能看透图纸、能镇住百人场面的手，此刻却无处安放，只能紧紧地攥着。
屋里的声音，渐渐急促起来。
郑苏月压抑不住的痛呼声，断断续续地传了出来。
周秦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就想往里冲。
钱师傅一把拉住了他。“总工，别乱！孙婆婆有经验，苏月同志是个有福气的，肯定能顺顺利利的！”
韩武也上来按住他的肩膀。“是啊，总工，嫂子那么好的人，老天爷都看着呢！”
周秦的脚步停住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他们说得对，他现在冲进去，只会添乱。
可那一声声的痛呼，像鞭子一样，抽得他心头发紧，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他宁愿此刻在工地上被人打一顿，也不愿站在这里，听着妻子受这样的苦。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
院子里点起了几盏煤油灯，昏黄的光晕里，人影幢幢。
忽然，屋里所有的声音都停了。
死一般的寂静。
周秦的心，也在这一刻，沉到了谷底。他再也控制不住，猛地推开钱师傅和韩武，就要去撞门。
“哇——”
就在这时，一声响亮的啼哭，冲破了寂静的夜空，从屋里传了出来！
那哭声，清亮，有力，带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
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喜悦。
“生了！生了！”
“听这哭声，是个带把的！”
周秦的身体僵在门口，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了。那声啼哭，对他而言，不啻于天籁。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
孙婆婆一脸疲惫，却满脸是笑地走了出来，手上还沾着血迹。
“恭喜啊周总工，是个千金，六斤六两，母女平安！”
周秦的腿一软，差点没站住。一股巨大的喜悦和后怕，瞬间将他淹没。他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是对着孙婆婆，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谢您，婆婆，谢谢您……”
“快进去看看吧，你媳妇儿累坏了。”
周秦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冲进了屋子。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和羊水味。郑苏月躺在床上，头发被汗水湿透，黏在苍白的脸颊上，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虚弱到了极点。但她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在她的身边，躺着一个用干净的旧布包着的小小的婴儿。那孩子闭着眼睛，小脸皱巴巴的，像个红皮猴子，嘴巴却一张一合，似乎还在回味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嗓子。
周秦走过去，在床边蹲下，握住郑苏月的手。她的手冰凉，却很有力。
“辛苦了。”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郑苏月摇摇头，眼角滑下一滴泪，她侧过头，看向身边的孩子，声音轻得像羽毛。
“周秦，你看，她就是念苏。”
周秦伸出他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想要去碰一碰那个小小的生命，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生怕自己粗糙的皮肤，会弄疼她。
他看着那个小小的、皱巴巴的脸蛋，心里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彻底塌陷了。
这就是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