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厂长撞开办公室门时，苏青正对着窗台上的铁皮青蛙发呆。
三天来他反复摩挲着钓竿上残留的鱼线，那是河边与老头对峙的唯一物证，此刻却像根绷紧的弦，随时要在神经里炸开。
\"小苏！\"杨厂长的嗓门震得玻璃嗡嗡响，\"王局长把文化部的调令给毙了！\"
苏青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后腰撞得桌角生疼。他盯着杨厂长声音发颤：\"真...真的？不是王局长拿我打哈哈？\"
\"这还能有假！\"杨厂长把搪瓷缸放在桌上，示意苏青倒水，\"王局长在电话里骂骂咧咧的，说：苏青是轧钢厂的文艺的魂，文化部想挖墙脚？门儿都没有！\"
杨厂长等苏青倒好热水悠哉的喝起来，\"本来王局长还想着怎么回绝文化部，你猜怎么着？他直接拿部里的新任务当了挡箭牌！\"他又从怀中拿出一份电报推到苏青面前：\"你就说巧不巧，部里刚接到上面要求的任务，这任务还得小苏你来，别人弄，不保险。\"
苏青抓起电报的手剧烈颤抖，扫了一眼，关于工业部拍摄炼钢纪录片通知，去年关停公社小高炉的记忆突然翻涌——那些日夜轰鸣的土炉子，被小炉子映得通红的夜空，还有工人捧着不合格钢锭时不甘心的眼神。
电报上\"突出炼钢技术革新精神\"的黑体字像熔炉里跃动的火苗，烧得他眼眶发烫。
\"还记得小高炉吗？\"杨厂长压低声音，\"虽说小高炉炼的钢杂质多，可铁路枕木，新钢厂地基，哪样离得开？上面说了，工业基础建设还得接着跑，就得靠你这样能办好事的吹革新号角！\"他突然用手戳了戳苏青胸口，\"王局长拿这当借口，《熔炉》拍的好，说没了你苏青，谁能再次拍出炼钢工人的技术革新精神？\"
苏青放松的跌坐在椅子里，三天来紧绷的神经终于可以松懈。
\"厂长，您知道这三天我怎么过的吗？\"苏青突然笑出声，笑声里带着哭腔，\"我把后事都想好了！要是真被调走，就让秀兰带着光儿回娘家，别跟着我遭罪！\"他抹了把脸，指缝间沾着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现在好了...真的好了...\"
杨厂长罕见地没打趣，只是重重拍了拍他肩膀：\"明天部里来人，专门对接纪录片。王局长说了，这片子要是成了，你苏青就是工业战线上的大功臣！\"他突然凑近，压低声音，\"不过说真的，你到底咋了，这么怕进文化部？还是说你得罪了人，人家不是提携你，是把你调到眼皮子底下弄你？\"
苏青看着电报上鲜红的公章，他把电报叠好塞进抽屉：\"等片子拍完，我给您摆十桌庆功酒。到时候...我连怎么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都给您唠得明明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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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上午，日头刚爬过办公楼的窗，苏青拎着个搪瓷缸子进了厂区。昨儿纪录片任务一下，他一宿没睡光想着怎么拍这个纪录片，眼下带着点青黑，但精神头还算足。
刚走到办公楼走廊，就听见厂长办公室里传来不小的动静，夹杂着几声爽朗的笑。
\"这部里这么早就来？这办事效率也就这个年代才有。\"苏青心里琢磨着，整了整工装领口，把褶皱抻平。他这副行头还是前年发的，洗得有点发白，符合他副厂长的身份。
敲了敲门，里面传来杨厂长的声音：\"进！\"
推开门，只见杨厂长正陪着两个陌生的干部说话，其中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拿着个文件夹，另一个年轻点的在旁边记录。杨厂长一见苏青，立刻笑着招手：\"苏副厂长来了？快，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工业部宣传处的陈干事，老陈！\"
戴眼镜的老陈转过身，上下打量了苏青一眼，脸上露出热络的笑：\"哎呀，这位就是苏青同志吧？久仰久仰！早就听说轧钢厂有位年轻有为的副厂长，没想到这么年轻！\"
苏青上前一步，跟老陈握了握手，语气谦虚：\"陈干事您客气了，我就是个跑腿的。\"
\"哎，可不能这么说！\"杨厂长在旁边帮腔，一脸得意，\"老陈，《熔炉》这个科教片你看过吧？这片子就是小苏主导拍出来的，部里评价可高了！特别是那些旁白，深入浅出，老百姓看了都能懂，为咱们大炼钢可没少做贡献！\"
老陈点点头，深有同感：\"没错没错！那片子我看过，拍得好！把炼钢那套流程讲得明明白白，不像有些片子，净拽专业名词，老百姓看了直迷糊。苏青同志，你这本事可不差啊！\"
苏青笑了笑，摆摆手：\"都是同志们一起努力的结果，我就是搭了个手。只要片子能帮上国家，帮上咱们工人农民，那就算没白费劲。\"他这话半真半假，前世话剧社编剧的底子确实帮了大忙，知道怎么把枯燥的东西讲得有意思。
老陈赞许地看着他，话锋一转：\"苏青同志，咱们这次来，也是为了片子的事儿。《熔炉》是号角，吹响了全民炼钢的劲儿，现在呢，咱们得吹新的号角了，是炼钢技术革新的号角！\"
他走到杨厂长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文件扬了扬：\"部里的意思是，现在全民大炼钢铁的热潮过去了，但是工业步子不能停，现在得讲究质量和效率了。咱们要在有限的钢厂资源下，推进工业化进程，特别是钢厂高炉产量的提升，这就需要炼钢工人们集思广益，搞技术革新，搞专研！\"
苏青听得认真，昨儿心里就已经有了数，还想了一夜要怎么拍，他是有准备的，要拍一部宣传技术革新的纪录片，跟之前的科教片路子不一样，更侧重人和创新。
老陈继续说：\"上面要求拍一部纪录片，记录咱们钢铁工人在技术革新上的成果和精神面貌。但部里有指示，不干涉具体拍摄手法，拍什么，怎么拍，怎么体现，全由你苏青同志说了算！我们只要最后看到样片，上面满意就行。\"
这话分量不轻，等于把拍摄的主导权全交给了他。苏青心里清楚，这既是信任，也是责任。
\"陈干事放心，杨厂长放心，\"苏青立刻表态，语气带着股子劲儿，\"这片子我昨夜就开始琢磨了，保证拍好！不光要拍，还要拍出咱们国家炼钢工人的气势来！让他们看了片子，一个个都嗷嗷叫着要琢磨怎么提高产量，怎么搞革新！\"
他这话逗得老陈和杨厂长都笑了起来。
\"好！就要你这股子劲儿！\"老陈一拍手，\"那你打算怎么拍？跟我们念叨念叨，我们也好有个数。\"
苏青一听要他分享如何拍摄，他就不困了，眼里已燃起透亮的光：\"陈干事，杨厂长，要说这片子的魂儿，我琢磨着得先立住几个响当当的理儿——\"
他抬手比画着，声音不自觉扬高：\"就像咱工人师傅常说的：革新炼钢术，为国多产钢！这不是空口号，得让它变成镜头里能摸得着的热乎气儿！您想啊，当镜头怼到炉前工汗珠子砸在钢坯上的场景，再配上这句旁白，那劲儿不得把人后槽牙都震得发酸？\"
老陈听得直拍大腿，杨厂长也跟着点头：\"这口号提得好！有筋骨！\"
\"还有一句更得劲儿的，\"苏青嘴角一勾，露出点前世搞话剧时的狡黠，\"技术就是战斗力，产量就是硬道理！咱拍片子不能光玩虚的，得拿真家伙说话！\"他走到办公桌前，指尖点了点桌面：\"我打算这么干——\"
\"第一个场景就得扎进轧钢车间的党小组会！我昨儿跟锻工车间的李庆祥师傅唠嗑，他说他们最近正跟技术员，党小组搞三结合，琢磨着改良轧辊角度。嘿，那场面才叫热闹！老工人叼着旱烟袋画图，技术员捧着公式本算小数点后八位，党小组长拿着红铅笔在黑板上划重点，这就是咱工人阶级的集体智慧！咱就得拍他们为了一个参数争得面红耳赤，最后拍板时往桌上一拍的狠劲儿——这才是咱钢铁厂的技术讨论会！\"
说到这儿，苏青语气沉了沉，带着股子硬气：\"陈干事，杨厂长，咱可不能忘了，好些洋专家瞅咱跟瞅叫花子似的，说咱土办法都是胡闹。但咱工人偏不信这个邪！就说去年咱厂试轧高碳钢那会儿，没图纸没设备，老师傅带着徒弟们硬是拿磅秤称废料，用算盘打配比，手被烫出燎泡都不松钳子——这就是人定胜天！片子里就得拍这种：土设备啃硬骨头的场景，让大伙看看咱中国工人的脊梁骨是铁打的！\"
\"光有精神不够，得有干货！\"苏青从帆布包翻出几张报表，\"您瞧这组数：老工艺炼一炉钢得5个钟头，能耗顶得上半吨煤，上个月三车间搞了个快速换炉衬技改，现在3个半钟头就出锅，煤耗还降了两成！这不是数字，这是真金白银！我打算搞个新旧工艺大对比的蒙太奇：左边镜头是老工人挥汗如雨扒炉渣，右边镜头是新工装按下按钮轻松换衬板，最后大字幕砸出来——效率提升30%，能耗下降20%！这比啥口号都震撼！\"
苏青放下报表，语气里带上了温度：\"最该拍的，是咱工人自己。就说锻工车间的贾东旭，人技术好，前阵子跟着李庆祥师傅学了新锻打手法，现在打出来的齿轮次品率降了一半，上个月刚被评为个人先进，我瞅见他媳妇秦淮茹来送午饭时，腰杆都挺得倍儿直！这就是革新改变命运——不是说赚了多少钱，是那份被全厂瞧得起的荣光！咱得拍他站在机床前擦汗的特写，拍他闺女举着他的奖状蹦蹦跳跳的样子，这才叫个人荣誉感落地生根！\"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老陈听得眼睛发亮，猛地站起来握住苏青的手：\"好！好一个苏青！你这思路，把部里想强调的集体、志气、效率、荣誉全揉进骨头缝里了！就按这个拍！\"
杨厂长笑得满脸褶子开花：\"我就说小苏有能耐吧！老陈你看，这拍摄手法、细节抓得多准！\"
陈干事连连点头，从帆布包里掏出份文件：\"部里批文在这儿，拍摄经费、设备调用全给你开绿灯！需要协调啥，你只管开口！对了片名叫啥？\"
\"就叫《熔炉春秋》，读者们觉得这名还行不？\"苏青把昨儿想好的名字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