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狱多日，这位昔日风度翩翩的礼部尚书哪里还有从前半分气质，蓬头垢面蜷缩在墙角，身上的囚服还算干净，但整个人耷拉着脑袋，只能看见脏兮兮又胡乱的头发披在额前，叫人看不清容貌。
远处走廊传来脚步声。
是狱卒送饭来了。
只听咣当两声，冯成康瞅了一眼——两只碗，分别装的是又黑又干的馒头和两样不知何时的小菜，那菜也是灰蒙蒙的，看不清用什么制成。
换成过去，这种吃食给冯府的下人都不吃。
更不要说金尊玉贵的二公子了。
可一趟流放川西，让他深刻明白了什么叫艰难困苦。
只要有吃的，先要吃进嘴里才是最要紧的。
他也就犹豫了片刻，很快便抓起馒头往嘴里塞。
干巴巴地咽了口，又用手抓着吃了两口小菜，他眉心一紧，差点吐出来——这是馊的！
馒头倒是没坏，却又干又硬；
这菜不知放了多少天，那滋味酸臭恶心。
冯成康怒了。
却见对面卞在良的伙食，竟有肉有菜，吃的还是白米饭！
这在寻常百姓家都瞧不见白米饭，在这牢狱中竟能给他吃个饱！
“喂！喂！！凭什么他吃的便好，我却只能吃这些？”冯成康急了，追问狱卒。
“凭什么？”那狱卒好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回头去看他，“自然是因为昔日的卞大人家中有人打点呗，戈阳郡主出手大方，我等自然不好太过苛待她的夫君，一日三餐供一口热乎新鲜的，还是可以的。”
“至于你么……”狱卒上下打量了他一下，“你是那位冯二公子？呵呵，外头都说你是无能之辈，几次立功又几次失败，实在是难堪大用，也难怪冯宰辅要将你逐出家门了；不过现如今嘛，冯宰辅自己怕都快保不住了。”
卞在良吃着鸡腿，听到这话来了兴致：“你说说，外头又出了什么新鲜事？”
狱卒大约也是憋久了。
这些故事跟外头人不好谈得太过。
但在这些罪犯跟前，多说几句还是可以的。
但凡入了这天牢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这辈子都不可能重返朝堂了，能保全一条小命就算老天开眼。
是以他说起来滔滔不绝，毫不掩饰。
冯成康听不下去：“住口，我让你住口！你给我闭上你的臭嘴！！”
什么冯家要倒了，什么冯宰辅被抓，这样的故事在他听来天方夜谭，几乎不可能。
狱卒不耐嗤笑：“你还以为自己是什么高门大户的公子哥么，实话与你说了吧，咱们这里便是皇子王爷都关过的，不差你一个官宦子弟！还在这里耍什么威风？”
卞在良边听边吃，不一会儿面前几只碗便空了。
卞在良笑道：“我怕不日就可出狱了，多谢你这些时日的照顾。”
“卞大人哪里话，也多亏了戈阳郡主的照顾，不然我又哪来这般阔绰的时候哩！”
二人相视一笑。
全然没将冯成康放在眼里。
卞在良似乎有那预知的能耐。
刚说了这话，到了下午晌便来人提走了他，还说陛下特赦，让卞在良出狱返乡。
丢了官职功名，却保全了一条命。
戈阳郡主不离不弃，想来他们夫妻团聚后，卞在良的日子也不会有多难过。
经过冯成康牢狱门前时，卞在良顿住了脚步：“你怕是没我这样好运了。”
“你……什么意思？”
“内子能救我出来，必定是拿相当的功劳在陛下跟前作了个交换，能让陛下高抬贵手，你自己想想呢。”
卞在良微微一笑，“早就听闻二公子眼高于顶，从不将那些俗物琐事放在心上，其实你若早早成婚，待自己的妻子真心真意，或许今日也会有人救你。”
“你什么意思，卞在良！！你把话说清楚！”
卞在良哪里还会理他，头也不回，步伐越来越快。
这如同黑暗深渊一般的地方，他是再也不想来了。
阳光迎头洒下，一片光耀灿烂。
他眯着眼，看见了不远处正翘首以盼的妻子。
戈阳郡主一身灰蓝衣裙，瞧着十分不起眼。
只一眼，卞在良便鼻子一酸，心中愧疚如海潮涌来。
夫妻二人见面。
戈阳郡主忙用帕子拭了拭眼角：“快上车，咱们路上慢慢说。”
他不敢去碰妻子，生怕自己弄脏了她。
回了一趟住处，沐浴更衣后，两口子才有空闲坐下来絮絮说话。
听完了妻子的话，卞在良一阵唏嘘：“是我连累你了。”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什么连累不连累的，你我本就是夫妻，当年要不是你为了我袒护我的娘家，替他们瞒下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今日陛下也不会降罪于你，外头的罪名是给别人看的，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晓。”
戈阳郡主深吸一口气，“你如此待我，我怎能对你弃之不顾？夫妻多年，就算往日你没了官职也好，咱们去旁的地方扎根度日，只要咱们一家子都在，还怕什么？”
卞在良感慨万千，紧紧握住妻子的手。
“那陛下那边……”
“我回了一趟戈阳，如今封地一应权柄都被陛下收入掌中，还有我那些个叔伯兄弟暗中的布置以及把柄，我也都交给陛下。”
她快人快语，“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能这么快被放出来？”
她顿了顿，冷笑道，“也多亏了这一趟回去，否则我还不知晓他们竟暗中与京城有联络来往，在咱们瞧不见的地方不知贪墨了多少银钱了，也就咱们蠢，还当他们是自家人；分银钱的时候想不起咱们，获罪了却要将咱们拉着一起抗事，凭什么！”
卞在良心头微微一惊：“他们可是向东宫投诚了？”
“正是，不仅是东宫，还有冯宰辅。”
戈阳郡主回想起自己此行返乡的种种遭遇，又是一阵咬牙切齿。
“那岂不是正好被陛下一锅端了？”
“谁知道呢，往后不管他们了。”戈阳郡主拿得起放得下，“横竖陛下留下了我的郡主封号，咱们一家子还能团圆，日子总能过得下去。”
她就是这么个直白的性子。
是下得了狠手，也看得开困局的。
从前卞在良总觉得妻子身上缺了些大家闺秀的温雅贤淑，可如今他却倍感珍惜。
戈阳郡主突然想起了什么，阴森森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