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上海谁不认识章疯子,我看你呀,根本就是不想拉,怕收不到小费!”
老头在旁边说话了,地方口音极重,倒是与黄楚九的口音很相似,关键是还有浓重的鼻音,确实是有些难以听辨。
车夫哭笑不得的说道:“行,我现在认识您了,只要您说个地址,现在保证就拉着走,不用说小费不小费的,车钱我都免了还不行吗?”
老头怔了一怔,却是默然不语了。
这倒不是感觉到理亏,而是他真不知道自己的住址。
黄楚九好像也想到了这一点,于是打发走了车夫,又搀着老头的胳膊,道:
“倒是巧了,在这里遇到了绛极先生。今天是我请客,有关东来的朋友,所谓四海之内皆兄弟,不妨一起吃大菜。”
这位绛极先生摇头道:“还不如回家吸一筒水烟——你前些日送来的那两罐外国金鼠牌香烟,却是极好的!”
黄楚九笑着说道:“外国哪有金鼠牌,那是‘茄力克’牌,只要您吸得惯就好,改日我再送过去一些,保准管够——但是,吸水烟与吃饭又不冲突,哪有空着肚子的道理。”
老头却很倔强,“有臭乳腐、霉苋菜梗吗?有便去,没有便不去。”
黄楚九现在是真想嘬牙花子。
倒不是担心在卡尔登饭店吃不到这两样菜。
所谓有钱能使鬼推磨,规矩都是给普通人立的。以他黄楚九的实力与排面,这根本就不是问题。卡尔登饭店的大老板赖道,见到他也得是称兄道弟。
问题在于,这两样都是出了名的“臭”菜,虽然他俩都是余姚人,确实喜欢这一口,但是人家关东韩大帅不见得喜欢呐!
到时候把人给臭跑了,可就很不美观了。
这时,却有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
“有,必须有!绛极先生只管吃便是,如果卡尔登不给上,我就掀了他的房顶!”
转头看时,却是韩老实笑呵呵的主动走过来说话。
黄楚九不由有些发愣,这一路上,韩老实也没有个笑模样。
怎么见到了绛极先生,就如此的和蔼可亲了呢?
实际他哪知道,韩老实必须和蔼可亲呐。
通过“绛极先生”、“章疯子”这两个词,再加上这副形象,韩老实只要不傻,就能推断出来,这位应该就是章绛极。(历史书上的bing麟记得不?《驳康xx论革命书》……)
思想家,民主革命家,朴学大师。
学问那可实在是太高了——三四层楼那么高!
而且又专又红:前清时因为革命而坐牢,民国之后又因为反对老袁而坐牢。
但这并不是关键。
最关键在于,这位是大先生的老师——可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老师,而是传道授业、引领思想与前路的恩师。
可以说,大先生就是章绛极的衣钵传人,继承了他的反封建、反礼教的精神。
这种关系自然不消说。
韩老实南下之前,大先生特地找他交待过,在上海滩如果得便,一定要去一趟同孚路同福里二十五号——绛极先生的家。
代他问候——重点是,最好能留些钱。
因为绛极先生现在没有收入来源,之前虽然一度拥有很高的地位,但是分文不往自己兜里揣,以至于陷入清贫拮据的境地。
可巧了,在上海滩的第一天就直接碰到了。
有大先生的嘱托,韩老实必须落实到位呀。
只是没想到,这位绛极先生竟然与黄楚九很熟识的样子,所以按理说,不应该手头紧呀。
黄楚九作为江浙沪首富——别管是不是“首负”,但只要手指缝里漏那么一点点,都够一般人吃八辈子的。
莫非,这黄楚九光会说嘴,事儿上却不行?
却说章绛极看了一眼韩老实,疑惑的说道:“你是?”
韩老实嘿嘿一笑,道:
“绛极先生,我是阿张的小伙伴呀——姓王,叫润土,我来上海滩的时候,阿张还托我看望您老呢!”
章绛极恍然大悟,一把抓住了韩老实胳膊,有些激动的说道:
“好好好!我听阿张提到过,善于在瓜地用钢叉刺猹的润土——你们都是好孩子!阿张在京城可还好?讨个女人生孩子没的?”
韩老实用左手挠了挠头,“阿张在京城过得还行,吃穿不愁,马上就要买大宅子住了。只是女人——女人还没有讨到,不过绛极先生且放心,我掐指一算,缘分也快到了!”
章绛极顿时眉开眼笑。
却把旁边的黄楚九弄得云山雾罩,完全搞不懂其中的情况。
这个关东韩大帅,怎么就变成了王润土呢?
而且,还善于在瓜地用钢叉刺猹?
什么猹呀?
到底是他不明白,还是这世界变化太快?
这时,章绛极却又突然说道:
“咦,不对呀!阿张的伙伴应该是绍兴人,而你怎么说一口关东话?”
这位绛极先生据说是有精神病,而且自己也承认,所以人称“章疯子”,但是逻辑思维却是极为清晰,一下子就抓住了重点。
韩老实只好再次祭出那一套理论:
“没错,是绍兴人不假,只是后来闯关东去了,在那边待了二三十年。哎,关东真是苦寒之地,把嘴都冻瓢了,脸也给冻变形了……”
章绛极一拍大腿,道:
“这就能对上了,关东确实苦寒,民国元年我还曾去关东担任三省筹边使,在奉天与宽城子都住过——特别是宽城子,因为公署就在宽城子。”
也是为难了章绛极,“宽城子”的发音,对于他这个浙江余姚人而言,实在是太过饶舌,以至于说出来的这三个字,听起来十分奇怪。
要不是韩老实的耳朵很尖,还真不容易听懂,而且他确实没想到,这位绛极先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竟然也闯过关东。
只是这位爷闯关东的威势太大——“关东三省筹边使”的职位极高,几乎可以媲美后来张奉天担任的“关东三省巡阅使”了。
所以,实在是难以将曾经的关东三省筹边使,与现在邋里邋遢、稀奇古怪的章绛极联系到一起……
也许是因为长时间没有遇到关东人,又可能是因为爱屋及乌,把韩老实当成了自家晚辈,所以章绛极的谈兴挺高。
一边往卡尔登饭店里面进,一边对韩老实絮絮叨叨的说道:
“我在关东设三省银行,拟铸金币,然则欲铸金币,又不可不开办金矿,只是边金韩家都是混账,非但不支持公业、拒交金矿,还有一个小姑娘,是三小姐,那时年岁虽小,却是牙尖嘴利,不当人子!现在应该长大了,嫁出之后,恐怕会是牝鸡司晨——润土啊,边金韩家的小姐都是美人,你在关东可要注意……”
韩老实:……
而那边的郑叔发,其实也看到了门前发生的那一幕。
所以,在众人往卡尔登里面走的时候,他也低下了头,甚至恨不得把头伸到裤裆里。
这让朱沅芷感到意外:我在躲关东老地主,你却在躲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