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宣武门。
冬日的风刀子带着尖锐的哨音,刮在人脸上,生疼生疼的。
往日里车水马龙,喧嚣鼎沸的城门洞下,今日却诡异地安静。
官道两侧,五城兵马司的兵丁面无表情,将攒动的人头隔绝在外,清出了一片扎眼的空地。
空地中央,停着几辆破旧的驴车,车上堆着些许简陋的行李铺盖。
而驴车旁,站着一群穿着半旧布衣,神色惶然的人。
正是被革去爵位,勒令离京,永不叙用的贾氏一族。
周围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这些曾经在京城里呼风唤雨的贵人主子,如今,成了供人观赏的西洋景。
“瞧见没,那就是荣国府的老太太!”
“听说以前过寿,半个京城的官眷都得去磕头呢!”
“啧,现在跟个鹌鹑似的。”
“报应,真是报应!”
“活该!听说这老太太的亲儿媳,就是那个王夫人,心肠比墨都黑,手上沾了好几条人命!”
“这倒是真真的,我姨婆的闺女当年被她买进府里,不到半年,就成了一具白骨抬出来的!”
“何止!宁国府那边更脏!”
“我表哥在刑部当差,说从他们后院挖出来的尸骨,足足装了三大车!”
“这些个畜生,就该千刀万剐!”
“还有宫里那个贵妃娘娘,听说了吗?”
一个消息灵通的,压低了声音。
“死在冷宫,说是尸体都发臭了才被拖出去,直接埋进花田里当肥料了!”
这些诛心之言,化作无数根细小的钢针,扎进贾府众人的耳朵里。
贾母被平儿和鸳鸯一左一右地搀扶着,紧闭着眼,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妄图将这一切隔绝在外。
可那些话语,却比刀子还锋利,剐着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贾宝玉缩在人群里,依旧是那副痴痴傻傻的模样。
他看着周围指指点点的人群,又看看身边掩面哭泣的姐妹,脸上全是化不开的迷茫和无措。
他想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家就没了?
林妹妹……林妹妹为什么会变得那么冷?
她不是该在潇湘馆里,等着自己去瞧她么?
太虚幻境里看到的一切。
前世,今生……无数画面搅成一团浆糊,让他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三春姐妹则聚在一处。
迎春依旧是那副怯懦模样,眼泪就没干过。
惜春则抱着胳膊,缩在迎春和探春身后,眼神空洞,仿佛一个精致的木偶。
唯有探春,一双杏眼又红又肿,却透着一股不肯屈服的倔强。
左手拉着迎春,右手攥着惜春。
用自己单薄的肩膀,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地。
李纨领着贾兰,默默地背着几件换洗衣物。
脸上没有太多波澜,只是搂着儿子的手,紧了又紧。
王熙凤抱着女儿巧姐,冷眼看着这一切。
她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种被严霜打过的冷峭。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曾经见了她就要下跪请安的百姓。
眼底深处,既有强加掩饰的怨毒,更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盘算。
就在这时,一辆半旧的青帷马车从城内缓缓驶来,停在了离贾府众人不远处。
车帘掀开,薛宝钗走了下来。
她身后跟着薛蟠和薛姨妈。
薛家母子三人,衣着虽不华丽,却也干净整洁,与贾府众人的狼狈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老太太。”
宝钗走到贾母面前,依旧是那无可挑剔的规矩,福了一礼,声音温婉如初。
贾母掀开沉重的眼皮,看着眼前这个曾经被视为“金玉良缘”最佳人选的少女,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老祖宗,我们……我们就不跟你们一道回金陵了。”
薛姨妈看着贾家成了这般光景,心中早已没了半点攀附之意,只剩下恐惧和庆幸。
她抹着眼泪,隐晦地解释。
“蟠儿他……我们眼下回金陵,怕是多有不便。”
“我们商量着,还是先在京郊寻个庄子住下,等风声过了,再做打算。”
这个理由,宝玉和三春姐妹不甚明了,但贾母和王熙凤心知肚明。
当年薛蟠在金陵打死了人,是贾雨村徇私枉法,胡乱判的案子。
如今贾家倒了,旧案要是被翻出来,薛蟠少不得要偿命。
更何况,贾家落到今日这步田地,王夫人“功不可没”。
贾母心里恨毒了王家,连带着对薛家也只剩下厌恶。
甩脱这块狗皮膏药,她求之不得。
“罢了。”
贾母疲惫地挥了挥手。
“你们……好自为之。”
“老太太保重。”
薛宝钗又行了一礼,目光在人群中轻轻一扫,最后落在了贾宝玉身上。
宝玉见她也要走,心中伤感,嘴里喃喃道:“宝姐姐,你也要走了么?”
宝钗看着他那张依旧俊美,却毫无昔日神采的脸。
心中最后一点少女情怀,也彻底被现实的冰冷所磨灭。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不置一词。
随即转身,扶着薛姨妈,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
马车辚辚远去,彻底碾碎了贾宝玉眼中最后一点光。
“呸!一家子白眼狼!”
王熙凤抱着巧姐,低低地啐了一口。
声音不大,却刚好能让身边的贾母和李纨等人听见。
“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死皮赖脸地住进咱们府里,吃咱们的,喝咱们的!”
“如今咱们遭了难,他们倒撇得一干二净!”
“真真是应了那句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那起子人,心都是黑的!”
她这话一语双关,既骂了薛家,也把王夫人捎带了进去。
贾母身子一颤,脸色更灰败了几分。
“二嫂子,少说两句吧。”
探春皱眉低声劝。
王熙凤冷笑一声,斜睨着她。
“三妹妹如今倒是会做好人了。”
“也是,你素来是个有决断的,不像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会抱怨。”
“只是不知道,到了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你这决断,还能不能换来一碗热饭吃!”
“你!”
探春气得脸颊通红。
“好了!”
贾母终于出声,声音沙哑,却不失威严。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这儿窝里斗!嫌不够丢人吗?”
王熙凤撇了撇嘴,不再作声,只是将怀里的巧姐抱得更紧了。
巧姐被这阵仗吓坏了,小脸煞白,在她怀里瑟瑟发抖。
王熙凤低头,看着女儿惊恐的眼睛,心中某个念头,愈发清晰和坚定。
回金陵那个吃人的地方?
不,她王熙凤还没走到那一步。
她悄悄摸了摸藏在袖带里的那个小小油布包。
那里头,是她当年管家时悄悄攒下的体己。
是她和女儿的指望。
只要离了贾家这个烂泥坑,凭她的手段,还怕活不下去?
“时辰到了!”
“快点上路!”
官兵头领不耐烦地催促。
贾府众人,在百姓的指指点点和官兵的驱赶下,如同被驱赶的牲口,一个个麻木地爬上了驴车。
贾母被扶上其中一辆。
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宣武门那高大巍峨的城楼。
曾几何时,她的孙女元春,就是从这里,被抬进了那座金碧辉煌的牢笼。
她的娘家,史家,也曾是这京城里响当当的侯府。
她自己,更是在这城里,做了几十年的荣国府老封君,享尽了人间的富贵荣华。
可如今,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
“走吧。”
贾母闭上眼,两行浑浊的老泪,终于无声滑落。
车轮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仿佛是对一个时代的哀悼。
风中,隐约传来一个货郎的吆喝。
“卖糖葫芦咯——又酸又甜的糖葫芦——”
那声音,如此寻常,又如此遥远。
车上的贾环,闻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肚子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他身边的赵姨娘,早已哭得没了力气,瘫在行李上,像一滩烂泥。
迎春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压抑的抽泣。
惜春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块小木头,用指甲一下一下地抠着,眼神愈发空洞。
只有探春,挺直了脊梁,目光决然地望着前方未知的漫漫长路。
她知道,从踏出这城门开始,她们就不再是国公府的小姐。
往后,是生是死,各凭本事。
王熙凤看着这一车或哭或傻或麻木的人,嘴边勾起一抹讥诮。
她低头,在女儿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柔声道:“巧儿不怕。”
“有娘在,饿不着你。”
车队缓缓驶出城门,汇入了官道上南来北往的人流中。
像一滴墨,落入浑浊的水里。
转瞬,便再也寻不见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