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声尖锐悠长的通传。
“圣上驾到——”
这声音,比淑妃预想的早了整整一炷香。
圣上一身玄色常服,龙行虎步,携着一身凛冽的寒气踏入殿中。
脸上看不出喜怒。
但那双幽深的寒眸,却像结了冰的湖面,平静之下,暗藏着致命的漩涡。
身后,跟着皇后和一众内侍。
圣上目光越过惊愕的淑妃,越过地上抖成一团的老宫女,最终,死死盯在了元春失了血色的脸上。
殿内发生了什么,他显然一字不落地,全都听了进去。
淑妃心头大震,原本布好的局,瞬间脱离了掌控。
她是命心腹宫女去御书房附近,制造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意外”。
不动声色地将圣上,引向此处。
这出戏,缺了最重要的观众,又怎么能算得上圆满?
但,不是现在!
“贾氏。”
圣上开口,声音里没有怒火,只有一种将一切碾为齑粉的平静。
“你还有何话可说?”
求生的本能让元春猛地惊醒。
她“噗通”一声重重跪下,膝行几步,凄厉地哭喊起来,想要去抓圣上的衣角。
“冤枉!圣上,臣妾冤枉啊!”
“是她!”
“是淑妃这个毒妇!”
她哭得梨花带雨,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三皇子因臣妾娘家之事被圈禁。”
“她怀恨在心,买通人证,设下此等毒计来污蔑臣妾啊!”
圣上低头,看着这个曾被他评为“温婉贤淑”的女人。
如今这副癫狂丑态,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他抬起脚,没有丝毫犹豫,将她狠狠踹开。
“朕的眼还没瞎!”
圣上指向地上那个已经吓得失语的老宫女。
“朕的耳朵,也没聋!”
“来人!”
一声怒喝,震得殿梁上的尘埃簌簌而下。
“将这个毒妇,给朕拖下去!”
“褫夺‘贤德’封号,废为庶人!”
“打入冷宫!永世不得出!”
“不!圣上!不要!”
元春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两个健壮的太监架了起来,双脚离地。
她精心梳理的发髻散了,满头的珠翠环佩掉了一地。
那支象征着她无上荣光的五尾凤钗,从发间滑落,“当”的一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凤凰的尾羽,应声而断!
“圣上!臣妾冤枉!臣妾是冤枉的啊!”
她的哭喊被拖拽着远去,直至被厚重的宫门彻底隔绝。
淑妃看着眼前这一幕,脸上露出了大仇得报的快意。
她正要上前谢恩,却听圣上冷冷地开口。
“淑妃,你也给朕滚回你的宫里去,没有朕的旨意,不许再踏出宫门半步!”
淑妃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圣上拂袖而去,看都未再看她一眼。
她这才幡然醒悟,圣上不是原谅了她。
他只是恰好需要一把刀,来剔除贾元春这块已经腐烂的肉。
而她这把刀,用完了,也就该被丢弃在阴影里,任其生锈。
后宫的天,又一次,变了。
***
冷宫,是紫禁城里一处被时间遗忘的墓园。
这里的宫墙比别处更高,院子里的野草,长得比人还高。
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陈腐的霉味、食物的馊味,以及……绝望的味道。
贾元春,或者说,庶人贾氏,被两个太监像拖死狗一样,扔进了其中一间墙皮剥落的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张爬满了臭虫的硬板床,和一张缺了腿的桌子。
窗户纸破了几个大洞,阴冷的风“呼呼”地往里灌。
“砰”的一声,门被从外面锁上了。
元春从地上爬起来,疯了一样地去砸那扇门。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我是贵妃!我是圣上的女人!”
她的嘶吼,只换来门外一声太监特有的,尖细又不屑的冷笑。
“贵妃?”
“进了这地方,是龙你得盘着,是凤你得卧着!”
“老实点吧!”
“还能省点气力!”
很快,元春就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省点气力?
在这地方,活着,本身就是最耗气力的事。
这里没有山珍海味,没有精致糕点。
每日天不亮,墙角下的小门洞便会“哐当”一声打开。
塞进来一碗能闻到馊味的稀粥,还有两个黑乎乎、硬得能当石子儿砸人的窝头。
第一天,她打翻了碗,尖叫着说,那是喂猪的食。
换来的,是管事太监一顿毫不留情的鞭子。
“猪食?”
太监用鞭梢挑起她的下巴,脸上满是鄙夷和快意。
“你现在,连猪都不如!”
“还当自个儿是高高在上的凤藻宫主子娘娘呢?”
“醒醒吧!这儿是冷宫!”
第二天……
第三天,饿到连胆汁都吐出来的她。
顾不上馊味,也顾不上尊严。
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将那碗馊粥舔得一滴不剩。
把那硌牙的窝头,泡在自己的口水里,一点点咽下。
这里没有锦衣华服,没有绫罗绸缎。
只有一身薄薄的、看不出颜色的破布。
上面满是污渍和破洞,在阴冷的风里根本不顶用。
更没有前呼后拥的奴仆,没有卑躬屈膝的宫人。
只有对她呼来喝去,以折磨她为乐的管事太监。
他们看着她,就像看着一条可以随意作践的狗。
短短几日。
曾经那个在凤鸾春恩车上俯瞰众生,艳压后宫的贾元春,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头发枯黄,满脸污垢,浑身散发着馊味和臭气的疯婆子。
她甚至不敢去看积水里自己的倒影。
她怕看到那张陌生的,连自己都想呕吐的脸。
这天,她蜷缩在爬满臭虫的硬板床上,身上被太监抽出的鞭痕火辣辣地疼。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像之前一样,在绝望和饥饿中昏睡过去时。
“吱呀——”
那扇除了送饭和打骂,就再也没开启过的沉重宫门,竟然从外面被推开了。
一个同样疯疯癫癫的女人,抓着一把枯草,凑到元春的房门口,怪笑着。
那是当年被元春陷害的梅美人。
“喂,新来的,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知道这院子里的牡丹,为什么开得那么红,那么艳吗?”
元春抱着膝盖,缩在墙角,一动不动。
“因为啊……”
女人笑得前仰后合,声音凄厉。
“花下面,埋的都是你这样的‘贵人’!”
“李公公说了,贵人的血肉,是最好的花肥!”
“哈哈哈……下一个,就轮到你啦!”
元春浑身一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到了脑门,让她连牙齿都在打颤。
李公公,冷宫的管事太监。
一个面色惨白,脸上永远挂着笑,说话阴阳怪气的老阉人。
听说他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冷宫里种满了各种名贵的花卉。
***
这日,李公公正哼着小曲儿,给他那几盆新得的绿菊施肥。
一个看守的小太监跑了过来。
“干爹,那个贾氏,不行了。”
“嗯?”
李公公眼皮都未抬一下。
用一把小银勺,小心地将一些黑褐色的粉末,撒在花盆里。
“怎么就不行了?”
“前儿个,不知谁嘴碎,告诉她。”
“她大伯被判了斩立决,她娘在天牢自尽,她流放的爹和堂兄弟,半道上染了瘟疫,都死了……”
“她听了之后,就再没碰过吃食。”
“今儿一早去看,身子都凉了。”
“死了就死了呗,大惊小怪的。”
李公公放下银勺,拍了拍手。
“这冷宫里,哪天不死人?”
他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看着满院争奇斗艳的菊花,满意地点了点头。
“去,把人拖出来,别让尸气污了咱家的宝贝。”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声音轻飘飘的,却让人不寒而栗。
“后面那片新开的芍药地,土还不够肥。”
“正好,给她找个好去处。”
“是,干爹。”
小太监领命而去。
李公公则背着手,踱到一株开得最盛的“墨荷”前,用鼻子深深地嗅了一下。
“嗯……真香啊……”
***
林府,书房。
窗外,朔风凛冽,红梅傲雪。
黛玉正手把手地教文杰写字。
小宇轩则在一旁,捣鼓着他新做的一架能飞上天的木鸢。
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要飞上天,去天上玩儿。
权景瑶端着一盘新出炉的茯苓糖糕走进来,屋子里顿时充满了香甜的气息。
“刚得的消息。”
她将盘子放下,拿起一块糖糕,塞进宇轩嘴里,堵住了他喋喋不休的嘴。
“宫里那位,没了。”
林如海正在看一份从江南递来的邸报,闻言,连头都未抬。
“嗯。”
一个“嗯”字,再无他话。
死的,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黛玉的笔尖,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流畅。
她看着文杰写下的那个“安”字,虽然笔画还很稚嫩,但已颇有风骨。
“写得很好。”
她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
前世今生,两世纠葛。
贾家的每一个人,都得到了他们应有的结局。
恩怨已了,尘埃落定。
黛玉抬起头,看向窗外。
阳光正好,微风不燥。
她的亲人,都在身边。
这,便是她求了两世的,人间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