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顾乔已经这样说了，顾遥却仍旧十分迟疑。她的眉眼，甚至是身量都与曾经的自己不一样。
便是这些外在的东西都改变了，她又为什么会有顾遥的记忆？
所以顾遥只抿抿唇，道：“身量，记忆，这些……你们是要告诉我，都是假的的？”
雪白的日光落到少女纤长的眼睫上，衬得一双眸子尤其的黑。单单这样看，有些深沉的沉稳。
但是顾遥知道自己有多惶恐，她死死抓着身下的被褥，指骨几乎森白。身子也是不受控制地想要颤抖，可被她忍住了。
顾乔露出一丝苦笑来，他也知道依照顾遥的身份看来，这些事情有多不可思议。
可她若是知道他花了多大心血，或许也就能相信了。
“为了隐瞒下来公主的身份，我整整花了两年的时间。皮肉骨节，都要一点一点修改雕琢……”那项工程浩大又褥杂，需要一日复一日的雕琢，才能将一个人的身体改变过来。
但是有些东西是无法更改的，所以哪怕顾遥的眉眼和杜杳不一样，但从她身上，几乎大半人都能看出杜杳的影子来。
宋问很久之前就认识顾乔，那两年之后，顾遥的一头黑发白尽了，便是眼睛也不好使，更不消说四处的小病了。
“不只是外貌，那些记忆，也是一点一点催眠进去。”顾遥露出一点苦笑来，道：“意志力薄弱或者意识不清醒时，若是给你强行强调一件事，你便因为这是真的。”
她的外貌是真的半点破绽都没有，说到记忆时，顾遥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旁人不知道你的记忆，所以旁人强行塞入的，到底零碎至极。
而她那些关于顾遥的记忆，也确实满是漏洞。她先前以为是重生的缘故，如今看来……
顾乔还要继续说什么，顾遥却摆摆手，道：“我想静一静。”
宋问和顾乔极有默契地对视一眼，这才各自转身离开。阿莞愣愣看了顾遥几眼，也把门带上了。
她躺下来，将被子拉到头顶，彻底将自己盖住。顾遥大睁着眼，脑子像是塞满了什么似的疼。
她可能是杜杳被灌进了顾遥的记忆，那是不是也有可能是顾遥被灌入了杜杳的记忆。
她从前觉得不可能，如今却觉得，就算世界颠倒了都有可能。
顾遥觉得头疼极了，干脆什么都不想，谁知不多时便入了梦。
梦里跌宕起伏的，是她经历过的种种事件。在梦里，什么都像是碎片一样纷飞过去，再疯狂地往前翻。
顾遥醒过来时，仍旧觉得脑子像是被塞满了什么似的。她睁着眼睛看快要灭下去的太阳，耳边是屋外松风阵阵，天地之间寂寥得像是只有她一个人。
“长公主若是因为那些感到不舒服，老朽这里也有药水，长期能够慢慢恢复过来。”顾乔也不知怎地，忽然冒出来。
顾遥沉默了一会，被站在顾乔身后绞着双手的阿莞道：“给我一面铜镜吧。”
阿莞连忙惶惶地找到一面铜镜递给顾遥，顾遥歪在床榻上，就着灰蒙蒙的光线打量镜子里的这张脸。
除了初初醒过来，她惶惑不知何事时打量过这张脸，便再也没仔细起看这张脸。
眉骨是一模一样的，所以眉也是平而长的。记忆里顾遥的眼是圆圆翘翘的桃花眼，而杜杳是狭长的凤眼，镜子里的桃花眼要狭窄些没错。鼻子也是差不离的，唇也是美人惯有的菱唇，从前她苍白些，所以瞧着也不叫人熟悉。
其实她性情变了那么多，怎么会别人一瞧，便没由来地觉得她酷似祁阳长公主？
许多东西，只要稍微一想，便能想通。可她从前从来没这样想过，别人也不曾这样想过。
“好。”
她就是杜杳，要好好当杜杳。
顾遥看着她这张酷似自己孙女的脸，忍不住幽幽叹口气。若是阿遥还活着，大约也差不离是这模样。
谁知道那样巧，长公主一薨，阿遥也被宋沅君害死了。他这辈子活得何其精明，却不晓得澧君的姐姐是那般人。
甚至，阿遥死时，都没有想到是宋沅君动的手。否则也不至于，最后只剩下他孤零零的老人。
顾乔叹了口气道：“老朽便是僭越，也多劝公主一句。若是我们这些人都是骗您的，也不至于废这样大的力气，就是为了骗您一场……”便是长公主的名头拿来造反最合适，其实拿个名头也尽够了。
顾遥点点头，道：“我中间有两年没有意识，是怎么回事？”
顾乔这才道：“那两年我在不断地对您催眠，弥补进阿遥的记忆。所以您起初是懵懵懂懂的，什么也不知道，到最后只晓得自己是阿遥。”顾乔慈祥地笑了笑，“那时候，像是阿遥还活着一般。”
原来她的的确确，曾经是顾遥，哪怕只是当了两年单单纯纯的顾遥。
“至于后来，您投奔宋沅君，我受了重伤……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这才恢复了记忆。”
顾遥点点头，那时九死一生，想来是有什么刺激，才叫她回忆起来了。
如今想想，却是真的觉得有些好笑。但无论如何，总算走到今日了。
“……可您这回将我带到这里，又是要做什么呢？”顾遥漆黑的眸子里甚至是生出了一点笑来了，就这样笑吟吟地看着顾乔。
宋问恰好过来，一看到顾遥的神情，便不由心里一震。像是有什么，再也不一样了。
她死里逃生一回，终于放下某些东西。比如心底过多的良善。
顾遥记得煌煌曲江边，万里水波倒映出半个上蔡的灯火。寂寂铁甲中，她视作亲弟的孩子，彻底长大，彻底而豪不手软地将剑指向她。
其实她踏进上蔡城门时，他就要这样做了，可她还是心软。
顾遥厌恶曾心软得近乎愚笨的自己，这世间的利益太重要，她怎么能这样天真烂漫。
成大事者，根本就不能拘泥小善，更要狠得下来。
她如今想要成为能成大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