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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三百三十七章 借刀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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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丰八年冬,汴京朝堂风云突变。随着蔡确罢相、章越拜侍中的消息传开,司马光嫡系刘挚、梁焘、王岩叟等人连上弹章,在资政殿掀起惊涛骇浪。

缘由是自党项失去凉州,为了攻陷兴庆府,不仅踌躇迁都之事,同时还集中兵力屯守灵州,夏州,银州等要害之地,在河西日益势弱。阿里骨以逐渐之势,先后攻取了党项原先据有的甘州、肃州、瓜州、沙洲。

阿里骨坐拥河西四郡之后,北联西洲回鹘,势力日益膨胀,其不驯之意溢满,多次派兵袭击青唐董毡部,劫掠人口,同时多次遣使入贡后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的,同时向宋朝索要西凉王的封号。

宋朝没有答允,反要阿里骨停止对青唐的袭扰。

阿里骨大怒竟兵临凉州城下,并与党项议和。

让阿里骨到河西是章越的主张,并多次资助钱粮兵甲,因此刘挚上疏弹劾,言阿里骨要索无度,渐成桀骜,章越在对西北的决策上可谓‘前门驱狼,后门进虎’。

梁焘也在奏疏中痛陈,魏国公章越当日力主资阿里骨钱粮兵甲,谓可制衡党项。今观之,实为养寇自重!

王岩叟则翻旧账,称当年陈睦收受阿里骨三百贯贿赂事【不过冰山一角】,暗示章越从中获利【不下万金】。从宋朝资助阿里骨的钱粮中吃回扣。

同时辽国屡屡以宋朝收留叛相耶律乙辛的名义,南下讨伐。当初主张接引耶律乙辛外逃的也是章越。

梁焘则揪住辽国借耶律乙辛之事南侵,指章越当年接纳辽国叛相是“启衅邻邦“,昔得兰州,凉州之功不足夸也。

这些弹劾绝非偶然,而是精心策划,旧党在京中大造舆论,对章越口诛笔伐。

朔风卷着御史台的弹章掠过汴京街巷。

刘挚、梁焘、王岩叟等人的奏疏被别有用心之人刊印成册,在州桥夜市四处散发。

“听说了吗?凉州大捷原是侥幸!“一名书生大声嚷嚷,“那章相公与吐蕃蛮子暗通款曲......“

言语片刻后,这名书生言语片刻后,立即被皇城司的察记带走。

不过这只是冰山一角罢了。

汴京州桥南的茶肆里,蒸腾的水汽裹着市井的喧嚣。几个脚夫卸了货担,正围着粗木桌子灌凉茶解渴。

“听说了吗?”一个满脸风霜的挑夫抹着汗道,“御史台那帮青袍老爷们又上折子了,这回连章魏公都敢弹劾!”

他粗糙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叩,“蔡确、章惇倒也罢了,连收复凉州的功臣都要咬,这不是疯狗乱吠么?“

“可不是!”旁边卖炊饼的老翁摇头叹气,“章相公在西北打了胜仗,夺了凉州,让党项人不敢再犯边,党项人再不敢来抢咱们的麦子。如今倒成了罪过?功臣成了罪人,这世道!”

“哼,他们懂什么?”一个书生打扮的年轻人冷笑一声,压低声音道,“章相公在朝时,改良新政,减免苛捐杂税,咱们小民的日子才好过些。如今他马上要任侍中,就有人急着要把他赶下去,你说到底是谁替咱们百姓说话?”

“当然是司马相公为苍生说话。”

“不,是章相公。”

茶肆里,穿绸衫的药材商突然冷笑:“诸位怕是不知道吧?市易法害了多少商户?市易司那帮豺狼,就是章越纵容的!”

“要不是司马相公废了这恶法,我早被逼得跳汴河了!“

“放你娘的屁!“说书先生把醒木往褡裢里一塞,直指商人鼻尖,“老夫在天水郡王府上说书时亲眼见过,章相公府上的管事买根葱都现结现钱。”

他啐了口唾沫,“倒是某些人,市易法刚废就囤积居奇!“

茶博士提着铜壶过来续水,闻言插嘴道:“两位消消气。小老儿在汴京卖茶四十载,见过范仲淹搞新政,也见过王安石变法。“他给每桌添上滚水。

“我也说不出对错,但觉得章相公,司马相公都是为国操心的。”

“什么为国操心!听说那些弹劾章相公的御史,背后都是司马相公的人!他们说章魏公资敌误国!”

方才那名书生啐了一口,“整日里念叨着‘祖宗之法’,可祖宗之法能让咱们吃饱饭吗?章相公在西北屯田,让边军自给自足,省了多少民脂民膏?如今倒成了罪过?”

“唉,朝廷的事,咱们小民哪说得上话?”一个教书先生叹息,“可章相公真任不得侍中,这天下……怕是要更乱了……”

数人闲聊后,都是唏嘘不已。

沉默片刻,忽听远处传来一阵喧哗,原来是几个太学生正激昂陈词,痛斥朝中奸佞误国。百姓们纷纷围拢过去,听得热血沸腾,有人甚至高喊:“章相公无罪!朝廷当明察!”

茶肆中的百姓既有为章越鸣不平,也有为司马光叫好的,争论声一片。

……

州桥南巷的“清风阁“内,几名身着常服的官员正围坐在临窗的雅间。与窗外茶肆喧嚣如沸,室内却只闻茶汤滚沸的轻响。

几名身着常服的官员围坐在青瓷茶盏旁眉头紧锁。

回朝叙职的张康国拍案冷笑道:“刘挚这帮言官,平日里弹劾章侍中时何等威风?如今辽使陈兵白沟索要百万岁币,他们倒缩在御史台里连个屁都不敢放!昨日王岩叟还在札子里咬文嚼字说什么‘章越资敌误国’,今日怎不见他写半句退敌之策?”

另一人道:“何止如此?连凉州大捷都能被他们说成‘侥幸所得’。照这般论调,霍去病封狼居胥怕是也要被弹劾个‘擅启边衅’!”

他忽然压低声音,“听说旧党私下编排,说章侍中在河西‘养寇自重’……””

一名官员突然呛咳道:“荒唐!庆历时党项人屠掠环庆时,怎么不见他们跳出来。如今阿里骨虽说自立,但至少在河西与党项周旋,现在倒成了章公的罪过!”

他猛地将茶盏顿在案上:“要我说,这等言论才是真正的自毁长城!”

坐在角落里的官员幽幽叹息道:“诸君可还记得庆历旧事?范仲淹当年整顿军备,不也被骂作‘好大喜功’?如今这弹章……”他指了指茶楼外叫卖的小贩手中奏疏抄本,“与当年夏竦伪造的《朋党录》何异?”

片刻后,叫卖小贩也被开封府衙的人带走。

张康国冷笑道:“你们都没有说到点子上,我倒是听说太皇太后借章公之手除去蔡确,现在又卸磨杀驴了。”

“好个借刀杀人之计!”众官员们不由摇头。

正待这时一队驿卒快马驰过,溅起的泥水打湿了茶幌。众人倏然噤声,只听驿卒嘶喊:“雄州急报!辽骑突入拒马河!”

几人闻言失色。

张康国霍然起身指着街外道:“瞧瞧!这就是他们弹劾章公的下场!”

他抓起幞头狠狠掼在桌上,“真要等到辽军驻马黄河,这群人才知道。”

“咱们大宋的脊梁,从来都是章魏公这等的实干之臣撑起来的,而不是这些只作苍蝇嗡嗡声的御史。”

……

在外头弹章如雪,民间议论如潮之时,张茂则手捧诏书第二次抵至章府,得知章越在魏国府外新辟了一处菜园种田。

张茂则这一次抵至章府没有御前班直掩道,他也没有命章府下人通报。

身为内侍省都知的张茂则径直前往菜园,看见菜畦间弯腰松土的章越,但见对方布衣上沾着新泥,手指间还夹着半截刚拔出的野蒿。

左右正欲上前搭话。

张茂则伸手一摆,将圣旨交给左右,亲自走到菜畦旁恭恭敬敬地道:“魏公!”

章越抬起头失笑道:“是都知啊。恕我失礼了。”

张茂则笑着奉上诏书,章越从田间直起身,走到井边停下,舀起一瓢清水冲洗手上泥土,最后随意地将手往衣襟上擦了擦,那粗布衣裳上顿时晕开一片深色的水痕。

捧起这封紫绫诏书,章越的目光在“侍中兼尚书左仆射“几个字上久久停留。

“臣惶恐。“

说完章越奉还诏书,披衣而行。

张茂则坠了一步,跟随在旁道:“昔魏公担心自己名望不足,先后推举王介甫、韩子华、王禹玉,而今天下皆以宰相期许,又举文,王两位相公,其实以咱家看来魏公不应有此顾虑。”

章越道:“太皇太后有所吩咐,章某皆是尽力,今蔡确罢相。”

“蒙太皇太后和陛下推重,章某愿极力报答此厚恩,然不可不顾虑民意。”

张茂则道:“阿里骨之事,魏公不知有什么话让咱家禀告太皇太后?”

章越心底微怒,以他今时今日之地位,何必与你一介妇人解释。这阿里骨不是显而易见吗?

但章越想了想,仍是耐心地道:“都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使人御事者皆知,钱,权,忠三者不可兼得。”

“若给钱,便如本朝禁军,厚禄养之;若给权,则似唐末藩镇,任其坐大。倘若既给钱又给权...那忠字,便成了奢望。”

“谋事者不可求全而谋之,要留下阙似,当初让阿里骨去河西,最要紧是斩断党项之右臂,绝其西域之路。”

任何组织就是钱权忠乃不可能之三角。

章越徐徐道:“这阿里骨是天生的英雄好汉,草原上的人最重英雄,他一句话有无数人的为他效死。我不可能派个窝囊去河西吧!”

张茂则正色道:“魏公放心,太皇太后看得清楚,究竟是谁在为国分忧,又是谁在党同伐异。”

章越道:“我非怪司马君实他们。都知你看这庄稼要长得好,既要勤于耕耘,也要懂得适时休养。朝廷在变法和旧法之间权衡,治国何尝不是如此?”

张茂则大喜,章越此言也是愿意在新法之事,向高太后表态做出一定的让步和妥协。

张茂则立即投桃报李地道:“太皇太后也一再说过魏公元丰执政,一贯对新法多有补益,以宽民利民为本,实胜过蔡确,章惇良多。”

章越道:“多谢太皇太后赞誉。与张都知说句掏心窝的话,我这次也不是非要替蔡确,章惇二人说话,但怕二人之后就……”

张茂则叹道:“说到底还是魏公心头多疑,太皇太后之前问过,司马公曾辞过枢密副使,今魏公要辞侍中吗?”

章越道:“我如何敢比司马君实,请禀告太皇太后,臣愿至西北或河北坐镇,为朝廷抵御辽国或党项。”

“若得任命,臣可即刻赴边退敌,但若要回朝理政,则难以胜任!”

“魏国公此举,太皇太后那边我无法交代。中书侍郎章直又是连连上疏请求出京。”张茂则言道。

章越驻足想了想道:“太皇太后那边请都知替我美言,朝堂上不至于无人可用,若乏人,前任户部尚书黄履可使之。”

张茂则一愣,旋即笑了,当初立储君之事后,天子非常被动。事后官家疾愈后,第一个罢的就是章越心腹黄履。

张茂则道:“魏公真是念旧之人。”

“身在朝中多年,也就这么几个好友了。”章越叹道,“不仅好友,也是亲家。”

张茂则点头道:“咱家定当如实禀告太皇太后。还有最后一事,礼部草拟先帝的庙号,太皇太后命咱家呈魏公先行过目。”

见张茂则从袖中递来条陈,章越推道:“此事我不好过问。”

“都说千秋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我侍御二十年,看着先帝办了很多事,但先帝这一生……都没有为自己办过什么!”

张茂则,章越二人都是唏嘘不已。

张茂则走后,候在远处的章亘,章丞,彭经义立即上前。

章亘一脸焦躁,却见章越先对彭经义吩咐道:“即备百两黄金,连夜送至张都知府上。”

彭经义问道:“众所周知张都知清廉,不持外物,怕是不收这钱。”

章越道:“哪有内宦不收钱的道理,纵使他转手布施出去,这礼数也须周全。越是清名在外的人,越要在暗处把礼数做足。”

章亘道:“爹爹,朝堂上下望爹爹复相,如久旱盼之甘霖。为何爹爹仍辞?”

章丞道:“二哥,我觉得爹爹这样也无不妥。”

章亘斥道:“爹爹,兄长面前,岂有你插嘴的份。”

章丞嘟囔道:“二哥,觉得我碍事,自断也是无妨。”

章亘正色道:“爹爹,你担心太皇太后猜忌实不必太甚,大可执政之后再慢慢转移,驱逐司马光等人。”

“太皇太后乃一介女流,此时不取必反受其害?”

章越则对章亘徐徐道:“古往今来有天子让国之名,我让一个宰相又何妨?”

“再说这天下是你爹爹我的吗?”

章亘道:“爹爹,但也不是太皇太后的。”

章丞当即道:“二哥,先帝遗命也未必有用……若不是猇亭之败,汉昭烈帝又何必将蜀汉托付予诸葛孔明呢?”

章亘大怒……章越道:“好了,你们兄弟二人不必再吵。”

章亘见章越与章丞站在一边顿时大怒,负气道:“爹爹,你这宰相之位不要,索性让于我好了。”

说罢章亘旋身而去。

……

刘挚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搁,朗声笑道:“果不出我所料,章越此人终究是干大事而惜身之辈!“

左正言朱光庭立即拱手附和:“全赖刘侍御、王御史、梁谏议冒死上疏弹劾章魏公,更在京中广造舆论,这才断了其复相之路!“

“如今蔡确已去,章惇被劾在家便先之。我猜去这也太皇太后的意思。”刘挚捋须正色道:“此乃大势所趋。先前蔡确盘踞相位,我等不得不暂避锋芒。如今蔡确已去,章惇又遭弹劾在家,正是清算之时。“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想来...这也是太皇太后的深意。“

左司谏贾易闻言立即恭维道:“侍御史明察秋毫,竟能洞悉太皇太后未言之隐!“

这话让刘挚面色微僵。朝堂之上,利用完盟友再反手一击本是常事。

之前蔡确占据相位,章惇为枢密使,高太后联合章越,司马光一起罢黜蔡确,章惇。

现在蔡确已罢,章惇上疏辞位,眼见收拾了这二人。

高太后这边兑现诺言,让章越复相,甚至进一步提拔对方侍中,摆出自己遵守承诺,尊重先帝遗命的样子,而又暗示司马光的大将刘挚、梁焘、王岩叟打倒章越。

这等帝王心术,将大臣们玩弄于鼓掌之中。

如今被贾易这般直白点破,反倒显得他们成了太皇太后手中的刀。

刘挚、梁焘、王岩叟虽作了人刀子,却甘之若饴。随着蔡确,章惇倒台,他们官位得到了升迁,也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更何况刘挚、梁焘、王岩叟也不承认,他们作为高太后的刽子手。

梁焘见状,立即圆场道:“分明是章三食言在先!元丰时说什么五年之约,实则早有把持朝政之心。幸而先帝圣明,先后罢黜其党羽黄履、陈睦,才迫使其离京。“他冷笑一声,“如今不思悔改,又图谋相位,我等揭其奸谋,正是为国除害!“

众御史纷纷附和,一时间厅内议论纷纷。王岩叟忽然转向那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孙先生与章魏公有同门之谊,不知对此有何高见?“

众人看望对方,这位年长的官员,正是右谏议大夫孙觉。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右谏议大夫孙觉身上。老臣缓缓捋须,沉吟道:“老夫与章魏公...早已形同陌路。不过...“他环视众人,“眼下朝中真正的祸患,恐怕另有其人。“

刘挚、梁焘、王岩叟看了孙觉片刻,只要对方方才为章越说半句话,立即会遭到他们群起攻之。

之前他们弹劾章越时,苏辙为章越说了几句话,立即被他们赶出了这个圈子,认为他们忘恩负义,背叛了司马光的举荐。

“不错,只要章越不图谋复相,我们大可放他一马,章魏公元丰毕竟有功于国家,不同于蔡确,章惇视之。”刘挚旋又道。

梁焘觉得不妥,他本要继续对章越继续穷追猛打,在阿里骨之事上大挖特挖,但见刘挚开了口,他便不好说什么。

朱光庭和贾易交递了一个眼色,立即附和:“韩缜才是真正的穷凶极恶!“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

梁焘皱眉,他感觉朱光庭和贾易在此事上与孙觉一唱一和,似有意引导。但他难违众意,何况韩缜这人蛇鼠两端,凭着章越举荐为行枢密使,之后与章越失和翻脸。

之后靠巴结张茂则,梁惟简想要亲近高太后,不过高太后并不赏识他,尽管对方极力表现,但旧党仍不视对方为自己人。

贾易道:“韩缜酷暴,听说他为行枢密使时,以属下见长官的礼仪久废不行,他即发下命令,从此开始,每五天举行一次属下见长官之仪,引起其属下不满。便有人写诗埋怨道:“五日一庭趋,全如大起居。相公南面坐,只是欠山呼。”

此等挟邪冒宠之辈,岂能容他!“刘挚拍案而起,“就请朱兄、贾兄与我联名上奏,定要除此奸佞!“

当下议论了一番由贾易,朱光庭,刘挚三人各自上表弹劾韩缜。

……

元丰八年年末。

向七站在廊下,望着门前稀落的车马。曾几何时,这里门庭若市,如今却只剩几只麻雀在阶前啄食。

蔡确罢相了,章惇自身难保,连韩缜也被罢枢密副使之位。

向七在蔡确倒台时本有预感,他一面向蔡确力陈不可主动辞相,暗中自己也在找下家。

韩缜似与太皇太后走得非常紧密,甚至有进一步成为宰执的可能。

正好向七与韩缜有些许交情,他拿出了自己大半生的积蓄,都是多年贪污受贿所来,全部压在了韩缜身上。

向七知道自己这些年得罪人的事办得太多,当初逼死陈睦的事他也有份,一旦上面没有人撑腰,断然没有好下场。

这些钱财不仅可以改换门庭,还能买自己一个太平,所以绝不能在此事上抠索了。

哪知数日前,韩缜也倒了。

向七还清楚地记得数日前上门,韩缜还在他面前表示自己蔡确罢相,章直辞位,自己将接替章直出任中书侍郎之职。

韩缜这话说得颇有自信的样子,言语自己与梁惟简,张茂则如何如何交好。

向七当即向韩缜密表了一番忠心,自己愿附于尾翼,韩缜当场封官许愿,让向七官升一级。

向七大喜,回府后又向韩缜送上五百贯,然后回到府上等好消息。

向七也自觉的自己有魄力,在使钱上,他绝没有吝啬。

结果等来了韩缜罢官的消息。

韩缜罢官不仅意味着向七依靠没有了,他的全部身家也全部打了水漂。

向七在府上抹了一把眼泪,当即命仆人备马往韩府。

暮色沉沉。

韩缜府邸的朱漆大门紧闭。

向七裹紧身上棉袍,让下人候在一旁,自己动手叩响门环。

终于有小厮拉开一条缝,见是他,眼底闪过轻蔑道:“向官人,相爷说了几次了,今日不见客。“

急怒的向七一脚卡住门缝,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他嗓音嘶哑地道,“韩相爷欠我三千贯救命钱,今日若不见,我便去乌台说道说道……“

向七冷笑道:“这些年他办的哪件事,我不清楚。”

小厮闻言欲言又止道:“我再给你禀告禀告。”

向七焦急地在廊下踱步,片刻后他被小厮带入韩府。

廊下灯笼摇曳,照见院中箱笼散乱,仆役正将值钱物件搬上马车。

最后向七在客厅看见了韩缜那张灰败的脸。

昔日威风八面的韩相公此刻只着中衣,衣襟上还沾着酒渍。

廊下灯笼照得他眼窝深陷如鬼。

“向七啊,“韩缜阴阳怪气地笑着,“送上门的礼,还有讨回去的理。”

向七闻言,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强压怒火道:“韩相,当初您可是亲口许诺,只要我倾囊相助,保我官升一级。如今您自身难保,我那些钱财岂不是打了水漂?”

韩缜冷笑一声:“向七,你这些年跟着蔡确捞的还少吗?如今风向变了,就该认栽。我韩缜尚且落得这般田地,你区区一个走狗,还想全身而退?”

向七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韩缜道:“好,好得很!既如此,就别怪我翻脸无情。这些年你密谋的那些勾当,我可是一清二楚。若我将这些捅到御史台……”

韩缜眼神一厉道:“你以为你这丧家之犬所言还有信?”

“别忘了,陈睦是怎么死的?

向七被戳中痛处,脸色煞白,挣扎着道:“韩相公,咱们如今一条船上的人,大家要同舟共济啊。”

“谁与你一条船上。”韩缜骂道。

“眼下司马光起势,章越若复相,若他清算旧账,你我谁都逃不掉!”

韩缜闻言,忽然狂笑起来,笑声中透着癫狂:“章越?你以为他会放过你?怕是刘挚、王岩叟早就盯上你了!”

向七苦涩地道:“韩公,我别的不要,只要回我的钱。”

“你若要钱...“韩缜猛地从靴筒抽出匕首塞进向七手中,“不如把我这身皮剥了去当!“

连韩缜也狼狈至此。

看着昔位高权重的韩缜颓然至此,向七只好回府。

汴京景物的繁华依旧。

一路上向七想起许多,想到自己年少家贫,被同窗看不起。

后读书得意,被乡里夸耀。

一路来到了太学,认识了蔡确,章越。

然后科举高第,好容易得了门亲事,但岳家却从没有看起他过。

平日向七在家中还要看妻子脸色,小心陪着笑脸。

最后岳家却将大半家产都给自己小舅子,自己辛苦伺候半辈子,受得那么多的气,实对不住他的付出。

“我不过是穷罢了,我有什么错!”

“皆是出身寒门,为何我处处不如人意!”

“难道出身寒门,注定就要如此吗?”

向七失魂落魄地回府后看见,一队身穿乌衣的官兵,已包围了他的府邸,火把将夜空照得通明。

为首的押班看了向七一眼道:“朝奉大夫向七是也?”

“汝勾结奸党蔡确、韩缜,贪渎受贿,侵吞官钱民财;贿赂枢府,夤缘攀附,紊乱朝纲;更窥探禁中密事,挟势要君;兼以私放印子钱,盘剥百姓,致人家破。着即革职拿问,家产抄没!”

向七闻言瘫倒在地,左右官兵立即拿下。

这时看到官兵撞破了他的家门,将他的妻儿都抓了出来,寒风中立在街头。

其妻哭道:“青天大老爷,贪赃枉法之事都是我家老爷一人为之,为何要累及我们啊。”

“求大老爷开恩啊!太皇太后开恩啊!”

向七见此大怒,挣扎而起指着其妻骂道:“放印子钱的事都是你们背着我为之,与我没有一文钱干系!”

“此事我不认!”

说完向七与其妻当街大吵起来。

押班看着这一幕笑道:“果然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

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夹杂着甲胄碰撞的铿锵。

蔡确正指点仆役收拾箱笼,闻声手指微顿,旋即抚平袖口褶皱道:“是殿前司来收宅子了。“

蔡渭,蔡硕都知道蔡确这宅子是天子赐第。当初章越收服凉州,王珪蔡确都有功劳,官家给二人赐了一座宅第。

随着他被罢,宅子朝廷竟将之收回去。

而且居然当着他辞京之日收回去,一刻也没有多等。

实是对这位昔日宰相的一等羞辱。

“欺人太甚!“蔡硕腰间玉带簌簌作响,却被父亲眼神止住。但见一队禁军已闯入中庭,为首押班抱拳道:“蔡相公,卑职奉命收还赐第。“目光却扫过满地箱笼,分明在催促。

蔡渭勃然变色:“家父尚未启程,尔等安敢——“

蔡确轻咳打断,枯瘦的手指搭上儿子肩头,转向押班,“劳驾稍候,老夫取件旧物便走。“

官差看了蔡确一眼,伸手止了手下的跃跃欲试道:“是,卑下冒昧了,再说了也不急着一时三刻。”

对方虽是离开,但蔡渭,蔡硕等人都是气愤不已。

蔡确却很淡然。

“章越复相不了,韩缜也罢了!章惇自身难保!”

蔡确道:“这只是一个开始,后面不知等着我是什么?这等日子还有多久。”

“先帝的心血被弃之殆尽。”蔡硕忍不住言道。

蔡确从书房里取出一叠诗稿问道:“爹爹,王荆公连《日录》都焚了,这些......“

日录就是王安石写的日记,其中有他当初在朝主政时所写的,其中包括君臣对话,以及变法的细节。眼下连王安石也怕牵连到自己将日录都烧了。

“怕什么?”

蔡确闻言道:“我诗稿绝不会烧,由着别人看去。”

“这些诗句句句都是我蔡确的肝胆所在。”

蔡确说完忽然剧烈咳嗽,蔡渭忙扶住,却摸到父亲脊背嶙峋如刀。

他仍不由道:“爹爹!这些日子被罢的……”

不过蔡确这些日子一直听到消息,谁谁谁又被罢了,多是这些年跟随自己,韩缜或章惇的党羽。

蔡确闻言笑道:“由着他们怎么说,我蔡确忠于先帝,诗稿里也绝无一字违心,由着他们这些旧党去查好了。”

说完蔡确离屋走到骡车坐下,胸口剧烈地喘息,旋即闭上了眼睛。

骡车缓缓驶离时,蔡确最后望了眼匾额上“敕造“二字。车轮碾过汴京街巷,沿途百姓指指点点。

……

南熏门门楼上,章越看着蔡确的车马离开京师。

他指尖轻叩雉堞对左右道:“我与蔡确始终相识一场。今日他离京了,来相送一场。”

陪着章越的还有苏辙,吕陶二人。

章越对二人道:“蔡确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落井下石了。”

苏辙,吕陶都是称是。

苏辙吕陶也是旧党,但因在刘挚等面前太过倾向章越,而被赶出圈子。

苏辙闻言整了整被风吹歪的幞头:“魏公宽厚。只是刘挚等人又罢黜三十七员新党官员,连韩玉汝的族侄都未能幸免。”

“京内局面逐渐失控。”

章越心知肚明,其中有一半是自己授意孙觉、贾易、朱光庭他们弹劾的,其中就有韩缜和向七。

正好借着旧党的手清理一批人,而对新党中倾向自己的人,章越也是在暗中能保就保,实在不行也是让他们受罚,日后再召回来官复原职,如此到时候还可收获双倍的忠诚。

大体这一次对新党的清理,没有超出章越范围,以后就不用亲自动手收拾了。

章越痛心疾首地对苏辙,吕陶叹道:“我也是无可奈何,朝中弹劾不断。”

“似刘挚,王岩叟这些人,自持君子,要打压一切新党。”

“我定与他们势不两立。”

苏辙,吕陶心道,章越太顾忌自己的名声,太心慈手软了。

苏辙,吕陶这些日子被排挤孤立也很难受。别看刘挚他们言下似得势,但随着他们党同伐异日久,旧党中讨厌他们的情绪也暗暗滋生。

苏辙,吕陶此刻道:“此二人颠倒黑白,魏公有什么主张,我等一意奉行。”

“还请魏公速速出山,接受敕命主持大局。”

章越闻言徐徐道:“你们放心,太皇太后定会还世间一个公道,既是刘挚,王岩叟再三弹劾,我可谓负嫌疑在身。”

“事情没有水落石出前,不宜出仕。”

“为免朝野争论我决定避入定力寺。”

章越说到这里,目送蔡确马车远去。

……

慈寿殿后苑,高太后手持金剪修剪着一株海棠树枝。树枝不断落下,她忽而停手问道:“章越当真搬去定力寺了?“

张茂则捧着唾壶近前两步:“千真万确。韩忠彦领着百余官员在章府前站了半日,连蔡京兄弟都去了...最后章越搬入定力寺。“

“做戏罢了。“高太后剪断横斜的枝桠,“哀家倒要看看,这出'三辞三让'要演到几时。“

碎枝坠地的声响里,张茂则的嗓音压得更低:“启禀太皇太后,老奴看章越是惧了。”

“荒谬!“金剪合拢,高太后又剪下一段树枝,笑道:“他怕什么?”

“还当真如朝野议论那般,老身是利用章越收拾了蔡确,再反手收拾章越。”

“好一处借刀杀人之策,都可以排个戏给老身看了。老身没有如此高明,只问一句先帝在时,他章度之敢这般推三阻四?”

“老奴不敢揣测。”张茂则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奴以为此番令章越知道畏惧,知道大宋真正主事的是何人也是好的。”

高太后道:“老身女主称制,下面大臣不服的本就不少。”

张茂则道:“正是,免得章越以为有先帝遗命,便肆无忌惮了。”

“还以为是大宋第二个韩琦。”

高太后点点头道:“这燕达不可用,这宫里统领禁军的将领要换一换。”

“这些年咱们高家在军中的将领也没了不少,幸好,我已物色了几个。”

张茂则点点头。

高太后又操弄了一会花木忽道:“老身方才说到哪了?”

“禁军将领?”

高太后道:“不是,前一句。”

张茂则道:“是章越。”

高太后道:“不错,这样吧。这些日子在坊间指名道姓非议章越的人,皇城司也抓了不少几十个,以诽谤重臣的罪名一律刺配,还他一个公道。”

“另外下旨申斥刘挚他们三人,不许他们再言章越的不是。”

“最后下一道圣旨,派人送到定力寺,老身定要章越出任侍中。”

张茂则道:“一切如太皇太后安排。”

高太后笑道:“什么叫安排?”

“老身是不懂得治国之道,但始终记得两条,一条是民为邦本,还有一条宰相当用贤才。”

“章越是仁宗皇帝和先帝都看重的人,能以家国托付,老身还信不过他们的眼光。这治国安邦的事终需还是要他章越来才行。”

“刘挚他们敲打一下,让章越知道分寸就够了,不要弄得太过,继续猜疑下去寒了人心。章越要继承先帝遗志,续新法,灭党项都好说,他之前道,嘉佑之法可稍补元丰之法,我也姑且听之。”

“不过他到底要做什么,老身要全程看着!”

说到这里高太后微叹道:“老身突然想起,当年先帝若继续用他为相,又何尝有永乐城之败呢!”

正在言语之际,小黄门入内:“禀娘娘!辽使萧禧已到陈桥驿,说要面呈国书!“

方才尚从容自定的高太后,闻言指尖一颤,海棠枝应声而断。

“都知,你陪着老身同去进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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