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内,一片沉肃。
殿宇深阔,梁柱高耸,鎏金蟠龙御座高高在上,其后是雕镂繁复的九龙屏风,在略显昏暗的殿内散发着无声的威压。
九位亲王鱼贯入殿。他们不敢抬头直视御座,只按长幼次序,在距御阶约一丈处停下,整齐划一地撩袍跪倒,俯身叩首。
“儿臣等叩见父皇!父皇圣躬万安!”
御座之上,朱元璋并未立刻叫起。他身着常服——一件绛紫色织金蟠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在殿内略显晦暗的光线下看不真切,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阶下跪伏的九个儿子。
静默持续了数息,却漫长得让人心头发紧。朱樉伏在地上,能感到自己后背隐隐渗出的冷汗。朱檀更是伏得极低,几乎要蜷缩起来。
“都起来吧。”终于,朱元璋的声音响起。
“谢父皇。”诸王再次叩首,方才依礼起身,垂手恭立,目光低垂,不敢直视天颜。
朱元璋缓缓从御座上站起。他没有让内侍搀扶,独自步下那数级御阶,脚步沉稳,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随着他的走近而弥漫开来。他在九子队列前踱步,从秦王开始,一个个仔细地看过去。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朱樉脸上,停留了片刻。朱樉能感觉到那目光中的审视,以及一丝失望。他努力挺直腰板,却仍掩不住那份被酒色侵蚀后的虚浮。朱元璋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移开了视线。
接着是晋王朱棡。父子二人目光短暂相接,朱棡神色恭谨,眼神沉静。朱元璋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略一点头。
轮到燕王朱棣。朱元璋在他面前停下脚步,朱棣屏息凝神,姿态恭谨。朱元璋的目光掠过他微深的肤色和沉稳的眉眼,未发一言,继续向前。
朱橚在父皇的目光扫来时,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朱元璋看了他一会儿,鼻腔里似乎几不可闻地轻哼了一声,便移开了。
朱桢、朱榑、朱梓……朱元璋依次看过,脚步沉稳。朱柏年纪最轻,身姿挺拔,在父皇的目光下依旧保持着恭谨。最后是朱檀,当父皇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脸色在赤色袍服的映衬下更显惨白。
朱元璋看了一圈,转身缓步回到御阶之上,重新在龙椅上坐下。整个过程,殿内鸦雀无声,只有他沉稳的脚步声和衣袍摩擦的细微声响。
待他坐定,目光再次扫过阶下诸子,声音较之前更沉了几分:“今日叫你们来,不是叙天伦,是说规矩。”
只这一句,便让殿内气氛陡然凝肃。诸王心头皆是一凛,头垂得更低。
朱元璋的目光首先刺向朱樉:“老二。”
朱樉连忙躬身:“儿臣在。”
“西安的王府,修得可还气派?那池沼、土山、琉璃,想必是费了不少心思,玩赏起来,很是惬意吧?” 朱元璋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扎在朱樉心头。
朱樉额上立刻见了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父皇……儿臣、儿臣知错!儿臣只是一时糊涂,劳民伤财,已然知罪,再不敢了!” 面对皇帝的雷霆之威,他往日在封地的那点骄纵心思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一时糊涂?”朱元璋冷笑一声,“买苏杭女子也是一时糊涂?取元朝宫里使唤的婆子入宫也是一时糊涂?容留仪人、尼姑在宫夜宿也是一时糊涂?强买金子逼得百姓夫妇自缢,也是一时糊涂?!”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怒火瞬间升腾,“你年次东宫,首封于秦,朕对你寄望甚深!你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沉迷酒色,任用小人,荒唐无度!哪有一点亲王体统,哪有一点兄长表率!”
朱樉伏在地上,汗如雨下,不敢辩驳,只能连连以头触地:“儿臣有负父皇期望,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他是真的怕了。父皇对他的那些事了如指掌,此刻的震怒绝非虚张声势。他虽然平时心里存着“父皇不会真拿我怎样”的侥幸,但真到了这森严殿内,面对盛怒的天颜,那点侥幸被击得粉碎。此刻他只想让父皇息怒,什么面子、什么兄长威严,都顾不上了。
朱元璋胸膛起伏,显然怒气未消,但他没有继续斥责朱樉,而是将目光转向周王朱橚。
朱橚早已吓得脸色发白,见父皇目光扫来,不待点名,便也立刻跪下。
“老五,”朱元璋的声音冷硬,“去年的事,看来你还是没记全。强占生员已定亲的女子,你可还记得?”
朱橚浑身一颤,声音带着哭腔:“父皇……儿臣记得!儿臣日日悔恨,再不敢了!自回开封,儿臣谨言慎行,绝无再犯!”
“绝无再犯?”朱元璋盯着他,“朕希望你是真的记住了。身为藩王,不修德政,不行仁义,反而仗势欺压士民,败坏伦常!你读的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儿臣知罪!儿臣知罪!”朱橚叩首不止,去年那场惊险记忆犹新,此刻更是恐惧万分。他不敢有丝毫辩解,只盼着父皇能像去年那样,最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朱元璋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似乎强压怒火,目光又转向齐王朱榑和潭王朱梓。
这两兄弟早已面无人色。齐王朱榑还能勉强站立,潭王朱梓已是双腿发软,几乎要倚靠在兄长身上。
“老七!”朱元璋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齐王耳边。
朱榑噗通跪倒:“儿臣在。”
“你听信指挥邾庸等小人唆使,在青州都干了些什么?!”朱元璋的眼神锐利如刀,“杀死指挥、千百户、校尉人等,并其全家,计四百八十二名!四百八十二条人命!老七,你好大的威风,好狠的心肠!”
这些数字被朱元璋厉声喝出,砸在每个人心头。不仅朱榑瞬间瘫软,连一旁跪着的朱樉、朱橚,乃至站着的朱棡、朱棣等人,都是心头剧震,寒意陡生。四百八十二人,还是连同全家!这已不是简单的暴虐,而是骇人听闻的屠戮!
朱榑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完整:“父、父皇……儿臣、儿臣是受了奸人蒙蔽……邾庸他们……”
“蒙蔽?!”朱元璋猛地一拍御案,“你是三岁孩童吗?!身为亲王,手握权柄,不辨忠奸,不察是非,听信谗言便滥杀无辜!你眼里还有王法吗?还有天理吗?!那四百八十二人,哪一个不是朕的子民,不是活生生的人命!你……” 他气得手指发颤,指着朱榑,一时竟似说不出话来。
殿内死寂,只有朱元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
半晌,朱元璋强压怒火,目光扫向潭王朱梓。
朱梓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见父皇看来,双腿一软,直接瘫跪下去,浑身如筛糠般抖个不停。
“老八!”朱元璋的声音比方才更冷,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暴怒,“你七哥杀人,你便学着虐人,是不是?!”
“父、父皇……”朱梓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哭音。
“用铁骨朵打死典仗!用皮鞭一千下打死典簿!”朱元璋每说一句,声音便提高一分,怒火便炽烈一分,“逼迫儿子亲手鞭打生父!将护卫指挥、纪善四人绑了双脚倒悬于井!用铁鞭责打长史!打折小火者手臂!这些,是不是你做的?!”
朱梓已经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涕泪横流,只会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