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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缘地带的风声像是无数人的低语。
林默走在最前面，手中的木板持续散发着微弱但稳定的暖意。那暖意并不温暖，更像是一种存在感的确认——在这片现实与虚无交织的荒原上，至少还有一样东西能指明方向。
他们离开安全区已经三个小时了。
时间在这里毫无意义。手表停了，手机屏幕一片漆黑，连人体内部的生物钟都开始紊乱。有时感觉走了整整一天，回头却还能看见安全区入口那黯淡的光晕，仿佛从未远离。
“空间被折叠了。”
苏媛的声音打破了四人之间长久的沉默。她手中的平板电脑还能勉强运作，屏幕上跳动着无法理解的数据流。
“这里的物理规则和收容所内部不同，和现实世界也不同。我们可能一直在绕圈子，或者……在原地踏步。”
陈浩停下脚步，从背包里取出一卷荧光标记带——那是他从安全区物资室里能找到的为数不多的实用物品之一。他将一段带子系在一块突出的、像是岩石又像是凝固能量的物体上。
“做个标记。”他简短地说，语气里没有多少希望。
李薇一直闭着眼睛。她的能力在这里反而变得清晰起来，就像近视的人突然戴上了合适的眼镜。
“空间不是折叠，”她轻声说，没有睁眼，“是被打碎了。我们走的每一步，都可能踩在不同的碎片上。有些碎片大些，像我们现在站的这块，大概有半个足球场大小。有些很小，只有一步宽。”
她睁开眼睛，指向左前方：“那边，三步之外，有一道裂缝。不是地上的裂缝，是空间本身的裂缝。掉进去的话，不知道会去哪里。”
林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肉眼所见只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偶尔有暗紫色的电弧闪过。但他学会了相信队友的能力——在这里，肉眼是最不可信的感官。
“绕过去。”他说。
他们绕了一个大圈。绕行花了二十分钟，而如果直线前进，可能只需要十秒。这就是边缘地带的规则：最近的路往往是最远的，最安全的路往往看起来最危险。
又走了不知多久，林默突然停下。
木板上的热度变了。不再是均匀的温暖，而是开始脉动，像是微弱的心跳。每一次脉动，都带着方向的牵引——向左前方，那片看起来最浓稠的雾气深处。
“这边。”他说。
“你确定？”陈浩看着那片雾气，“李薇，那边什么情况？”
李薇凝神感知，脸色渐渐发白。
“碎片……很小，非常小。就像踩着一连串的浮冰过河，每一块浮冰只能站一脚，而且还在不断移动、旋转。有些碎片是颠倒的，走上去可能会头朝下掉进虚空。”
“距离呢？”苏媛问。
“看不清楚。碎片区域后面……什么都没有。不是空间，不是虚无，是一种我无法理解的状态。我的能力在那里失效了。”
四个人沉默地看着那片雾气。
木板在林默手中持续脉动，牵引感越来越强。老者临终前的话在耳边回响：“当木板变热，当符号发光，你就走对了路。”
他低头看去。木板表面那些划痕——那些他原本以为是自然裂纹的痕迹——正在发出极其微弱的乳白色光芒。光芒很淡，在边缘地带昏暗的光线下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是这里。”林默确信了，“老者指引的路，不会是容易的路。”
“也可能是送死的路。”陈浩实话实说。
“留在安全区也是等死。”李薇轻声说，“至少这里……可能有个答案。”
苏媛已经蹲下身，从背包里取出绳索和岩钉——都是她从安全区工程室里能找到的装备。她开始将它们连接起来，动作熟练得让人意外。
“我以前参加过登山队，”她简短地解释，“如果我们要走‘浮冰’，就需要安全绳。四个人连在一起，就算有人失足，其他人还能拉住。”
“如果所有人都失足呢？”陈浩问，但已经主动接过绳索的一端绑在腰间。
“那就一起掉下去。”苏媛平静地说，“至少不用孤独地死。”
绳索将四人连成一线。林默打头，然后是李薇、陈浩，苏媛在最后。这样的顺序经过讨论：林默有木板的指引；李薇能感知空间碎片；陈浩体力最好，能在中间提供稳定；苏媛在最后观察全局，必要时进行数据分析。
“记住，”林默回头说，“每一步都要确认。我移动后，李薇告诉我下一个碎片的位置和状态。陈浩负责稳定绳索。苏媛记录我们的轨迹——如果真有轨迹可言的话。”
众人点头。
林默深吸一口气，踏出了第一步。
脚下的触感很奇怪。不是实地，也不是虚空，而是一种有弹性的阻力，像是踩在厚厚的凝胶上。他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实际上悬浮在地面之上一寸，但那“地面”本身也是不存在的——只有一片扭曲的光影。
第二步。
木板剧烈晃动。他向左横移半步，脚落下时，感受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世界在眼前颠倒了一瞬，又恢复正常。回头看，李薇正按照他刚才的路径跟随，但她的动作看起来像是在侧着身子走在墙上。
“空间方向改变了，”她喊道，声音在扭曲的介质中传播得很奇怪，“下一个碎片在你右前方两步，但是……是垂直的。你需要像爬梯子一样上去。”
林默照做了。他伸手向上，抓住看不见的支点，脚离开当前碎片。一瞬间的失重，然后他站在了新的碎片上——这次是正常的站立方向，但看见下方的队友们现在位于他的左侧，像是贴在一面巨大的玻璃墙上行走。
就这样一步步前进。
时间感彻底消失。可能过了一个小时，也可能只是一刻钟。每一片空间碎片都有自己的规则：有的重力方向不同，有的时间流速似乎更快或更慢，有的充斥着扰乱思维的低声呢喃。
走到第十七个碎片时，意外发生了。
陈浩在转移时，脚下的碎片突然缩小。不是移动，而是本身在收缩，像被戳破的气泡。他一只脚踩空，整个人向下坠落。
绳索瞬间绷紧。林默和李薇被巨大的拉力拽得向前扑倒，苏媛在最后死死抓住钉入当前碎片的岩钉——如果那东西真的能“钉”住什么的话。
“别动！”林薇尖叫，“你下面不是虚空！是另一片碎片，但是……是反重力！”
陈浩悬挂在半空，头朝下，离他脚底（或者说头顶）三米处，另一片空间碎片静静悬浮。那片碎片上是倒立的世界，有扭曲的树木和暗红色的天空。
“我该怎么——”陈浩的话没说完。
因为那片倒立的碎片突然动了。不是移动，而是张开——像一张嘴，向他咬来。
“拉！”林默怒吼。
三人拼尽全力拉扯绳索。苏媛解开了腰间的绳结，将绳索绕过一块突出的晶体结构（如果那是晶体的话），用身体作为支点。肌肉撕裂的疼痛传来，但她没有松手。
陈浩被向上拉回一米。那张“嘴”咬了个空，但边缘擦过了他的小腿。防护服瞬间被撕裂，皮肤上出现一道焦黑的痕迹，没有流血，但散发出血肉烧焦的气味。
“快！”李薇哭着喊，她已经用尽力气。
林默感到木板在手中发烫。不是指引的温暖，而是警告的灼热。他看向前方，看见他们原本要去的下一个碎片正在变得不稳定，边缘开始模糊。
没有时间了。
他做了一件疯狂的事——解开了自己腰间的绳结。
“林默！”苏媛惊呼。
“继续拉他上去！”林默喊道，然后向前一跃。
不是朝着下一个碎片，而是朝着侧下方一片刚刚出现的小碎片。那片碎片只有脸盆大小，根本站不住人。但他没打算站住——他只是用脚在上面一蹬，获得了一个倾斜向上的推力。
他在空中扭转身体，伸手抓住了陈浩还在下坠的腿，用全身重量向下拉。反方向的力让陈浩向上加速，而林默自己则更快地向下坠落。
“林默！”这次是三个人的齐声惊呼。
林默看着下方那张再次张开的“嘴”，倒立世界的景象在眼前放大。他握紧木板，将它挡在身前。
木板上的符号爆发出刺眼的光芒。
那张“嘴”在接触到光芒的瞬间，发出一声无声的尖啸——能感觉到空间的震动，但听不到声音。它闭合了，然后那片倒立世界的碎片整个碎裂，化作点点光尘消散。
林默继续坠落，但下方不再是碎片，而是一片稳定的、灰白色的平面。
他摔在地上，冲击力让五脏六腑都移位。剧痛传来，但他还活着，还能呼吸。
上方传来喊声。他抬头，看见队友们还在原来的位置，但中间隔着一道宽阔的、不断变幻色彩的鸿沟。空间裂缝扩大了，他们被隔开了。
“我没事！”他喊道，挣扎着站起来，“你们能过来吗？”
李薇感知了片刻，摇头，眼泪流下来：“裂缝太宽了，中间没有可踩的碎片！我们……我们过不去！”
林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看着对岸的三个人，十米距离，却像是隔着整个世界。
然后，他手中的木板再次发烫。这次的牵引力不是向前，而是向下。
他低头，看见脚下的灰白色地面开始浮现纹路。先是线条，然后连接成图形——那是一个符号，和木板上的某个划痕一模一样，但要复杂得多，精细得多。
符号完全显现的瞬间，地面变得透明。
林默看见下方是一个房间。不大，方形，没有任何装饰。房间中央坐着一个身影。
老者。
或者说，是老者的某种残留。
那个身影是半透明的，像是全息投影，但又更加真实。他盘腿坐着，眼睛闭着，双手放在膝上。当林默看清他时，他睁开了眼睛。
眼神是清醒的，睿智的，带着深深的疲惫。
“你来了。”老者的声音直接响起在林默的脑海中，不是通过空气传播，“比我想象的快。也比我想象的勇敢。”
“老者？”林默不确定地问，“你还……活着？”
“活着？死了？这些概念在这里没有意义。”老者的影像微微摇头，“我是留在系统里的一个印记，一段记忆，一个指引。真正的我，在很多年前就已经选择了离开。用你能理解的方式。”
“离开？你是说……逃出了收容所？”
“逃？”老者笑了，笑容里有无尽的苦涩，“孩子，没有人能‘逃’出这里。收容所不是地方，是状态。被选中的人，就永远被选中了。真正的离开只有一种方式。”
他停顿，看着林默的眼睛。
“成为系统的一部分。不是像那些被吞噬的可怜虫，而是自愿的、清醒的融合。用自己的一切，换取一个机会——在未来某天，指引一个可能做出不同选择的人。”
林默理解了：“所以你……你成为了‘指引’？”
“我成为了这条路。”老者说，“我成为了坐标，成为了符号，成为了你们手中木板上的温度。我的身体消散了，意识大部分融入了系统，只留下这一点点……执念。如果你们想这么说的话。”
他抬起半透明的手，指向房间的墙壁。墙壁上浮现出复杂的图案，像是星图，又像是某种机器的结构图。
“这是‘心之途径’的起点，”老者说，“也是我这辈子唯一真正弄明白的东西。收容所有心脏，那不是一个比喻。它真的有一颗‘心’，是维持整个系统的能量源，也是封印的核心。”
“封印？”林默捕捉到这个词，“封印什么？”
老者的表情变得严肃：“等你到了那里，自然会知道。现在知道太多，会污染你的认知，让你在到达之前就被它感知到。”
他挥手，星图的一部分亮起，形成一个清晰的坐标。那不是数字，而是一系列空间感觉的传递——一种方位，一种距离，一种状态。
“记住这个感觉，”老者说，“你的木板会指引方向，但这个坐标是钥匙。没有它，你即使找到‘心’，也无法进入，无法理解，无法……选择。”
坐标深深印入林默的意识。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描述的知识，像是学会了如何呼吸一样自然，但又陌生得让人不安。
“为什么是我？”林默问出了他一直想问的问题，“为什么选择指引我？”
老者看了他很久。
“因为你在乎，”最后他说，“雷烈在乎力量，苏媛在乎真相，陈浩在乎生存，李薇在乎安全。你在乎他们所有人。这种在乎，在别的地方可能是弱点，但在这里……可能是唯一能对抗‘心’的东西。”
影像开始变得不稳定，边缘开始消散。
“我的时间到了，”老者轻声说，“记住：到达‘心’之后，你会面临选择。三个选项，也许四个，取决于系统当时的状态。不要相信任何看起来容易的路。最像希望的路，往往是最深的陷阱。”
“等等！”林默上前一步，“我的队友！他们还在对岸，怎么——”
“路不止一条，”老者的影像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你会找到他们的。或者，他们会找到你。在边缘地带，分离和重聚都是幻觉。真正重要的是，你们是否走在同一条‘路’上。”
最后的话语在空气中消散。
老者的影像不见了。房间开始崩塌，灰白色的地面碎裂，林默向下坠落——
——落在实地上。
他喘息着抬头，发现自己回到了空间碎片区域。但位置变了，他在对岸，和队友们同一侧。中间的鸿沟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默！”苏媛第一个冲过来，检查他的伤势，“你怎么——刚才你去哪儿了？我们看见你掉下去，然后裂缝就闭合了，然后你就从那边出现了！”
林默看向手中。木板依然温暖，上面的符号散发着柔和的余晖。脑海中，那个坐标清晰无比。
“我见到了老者，”他说，声音有些沙哑，“或者说，他留下的指引。”
他简单描述了刚才的经历，省略了关于封印的部分——老者说得对，有些知识知道得太早是负担。但他分享了坐标的感觉，展示了木板的变化。
“所以我们现在知道怎么走了，”陈浩总结，他腿上的伤口已经被苏媛紧急处理过，“有方向，有坐标，有指引。”
“也有更多问题，”李薇小声说，“封印……到底是什么的封印？为什么收容所需要封印什么东西？我们找到‘心’之后，真的能有选择吗？还是只是从一个牢笼，走进另一个更精致的牢笼？”
没有人能回答。
林默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如果那真的是灰尘的话。他望向坐标指示的方向，那里是一片更加深邃的黑暗，但在黑暗中，隐约有极光般的光带流动。
“只有一个办法知道答案，”他说，“继续走。”
四人重新整队。绳索再次连接，但这一次，没人抱怨，没人质疑。他们走过刚才几乎让队伍覆灭的碎片区域，脚步更加谨慎，也更加坚定。
林默握着木板，感受着坐标在意识中的脉动。老者的话在脑海中回响。
最像希望的路，往往是最深的陷阱。
他看向前方的黑暗，看向队友们的背影，看向自己手中这微小但真实的光芒。
无论前方是什么，无论选择是什么，至少现在，他们走在路上了。
而这条路，是老者和无数像他一样的人，用存在铺就的。
这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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