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处是桑麻
晨光还未刺破云层,村口老槐树的枝桠间已传来布谷鸟的啼鸣。阿婆挎着竹篮往菜园去,露水打湿了她蓝布衫的下摆,沾在裤脚的草屑随着脚步轻轻晃动。这样的清晨,总让我想起童年趴在灶台边,看母亲揉面团的光景——面粉扬起的白雾里,柴火在灶膛噼啪作响,整个村子都浸在若有若无的炊烟里。
故乡的土地是有记忆的。老宅后院那口老井,井沿的青石被绳索磨出深深的凹槽,像时光镌刻的皱纹。小时候总爱趴在井边,看水面晃动的天光云影,听水桶触到水面的地一声清响。夏日傍晚,大人们用井水湃着西瓜,孩子们赤着脚在井台边追逐,溅起的水珠落在青石板上,转瞬又被蒸腾的暑气收走。井台旁的石板凳永远是凉的,阿公摇着蒲扇讲故事时,我能看见他皱纹里盛着的月光。
田间地头藏着最鲜活的乡情。惊蛰过后,父亲扛着锄头去翻地,泥土被犁铧切开的瞬间,会涌出潮湿的腥香。我蹲在田埂边,看蚯蚓扭动着钻回新翻的土层,偶尔发现几颗野草莓,酸甜的滋味能在舌尖萦绕一整天。芒种时节,金黄的麦浪在风中起伏,收割机的轰鸣里,乡亲们戴着草帽捆扎麦秸,汗水浸透的后背印出深色的云纹。有人从田头的柳树下拎来陶罐,揭开盖子,凉茶里的薄荷叶还泛着青绿。
村里的街巷是流动的画卷。清晨的石板路还蒙着露水,豆腐西施的梆子声便远远传来。木门吱呀次第打开,阿婶们端着搪瓷盆出门,买两块热乎的豆腐,再唠上几句家长里短。午后的巷弄最是静谧,竹床竹椅在梧桐树荫下摆开,穿堂风掠过竹帘,捎来隔壁阿婆蒸槐花糕的甜香。等到暮色四合,路灯次第亮起,卖糖葫芦的老汉推着车慢悠悠走过,铜铃声惊起了槐树上的麻雀。
最难忘的是年节的热闹。腊八过后,家家户户开始晒腊肠、腌咸鱼。屋檐下挂着的腊味在寒风中轻轻摇晃,像一串串暗红色的音符。小年那天,母亲和婶子们聚在堂屋包饺子,擀面杖的声响里,有人往馅里偷偷藏硬币,说吃到的人来年有福。除夕夜里,爆竹声此起彼伏,烟花在墨色的夜空炸开,照亮了孩子们仰起的通红小脸。祠堂前的篝火彻夜不熄,老人们围坐在一起,讲着那些口口相传的家族故事。
离乡求学的前夜,母亲把晒干的艾草装进布包,塞进我的行李箱:想家了就闻闻,这是咱家院子里的味道。火车启动时,透过车窗看见她在站台上挥手,蓝布衫渐渐缩成一个模糊的点。异乡的日子里,每当闻到艾草的气息,眼前就会浮现出老宅后院的模样——墙角的野蔷薇开得正好,蜜蜂在花间忙碌,晾衣绳上的床单随风轻摆,像一片温柔的云。
去年清明返乡,发现老井已被水泥封盖,井台边杂草丛生。祠堂前的青石板路换成了柏油马路,曾经热闹的供销社变成了便利店。但走进家门,母亲照旧在灶台上煨着鸡汤,砂锅盖边缘溢出的香气,还是记忆里的醇厚。后院的枣树又结了果,父亲踮着脚摘枣子,白发在风里轻轻颤动,恍惚间竟与当年那个在田间劳作的身影重叠。
傍晚散步时,遇见儿时的玩伴阿明。他如今成了村里的种粮大户,开着崭新的收割机在田间穿梭。现在种地可省力多了,他擦着汗笑道,但每年插秧,我还是喜欢光脚踩进泥里,就像小时候那样。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远处的麦浪、天边的晚霞,共同绘成一幅流动的水墨。
村口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的石磨盘成了孩子们嬉戏的玩具。夏日的夜晚,老人们摇着蒲扇讲古,年轻人捧着手机直播家乡的美景。时代的浪潮席卷而来,改变了村庄的模样,却带不走渗入血脉的乡情。它藏在母亲腌制的咸菜坛里,躲在父亲修补了又修补的藤椅中,栖居在每个游子午夜梦回时,那一缕挥之不去的炊烟里。
离乡的行囊里,永远装着故乡的月光。无论走得多远,只要想起村口老槐树下的守望,想起田间地头的汗水与欢笑,想起灶膛里跃动的火苗,漂泊的心就有了归处。乡情是血脉里流淌的河,是灵魂深处不灭的灯,是岁月长河中,永远温暖而坚实的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