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城主府大厅，隔音阵法打开。
玉佛在指尖转了一圈，冰凉触感渗入皮肤。
叶晨开口：“叶铮，寒玄墨所说言语，有几分可信？这般行事，当真算佛修？”
“寒玄墨此人来云栖城刑堂已有十数年，兢兢业业为圣宗收集浸满业力的人材，做不得假。”叶铮开口，“据说他以圣宗浮屠岸秘法铸就道基，口号便是杀生只为护生，斩业而非斩人。”
“圣宗秘法铸就的道基强横无比，同阶散修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五年前云栖城外三百里，三名筑基散修屠了云栖城治下三镇七村，血祭万余凡人练邪功，祭练法宝万魂幡。寒玄墨接到消息后，独自一人将三位散修逼入万瘴谷，两日之后便提着三具尸体回到刑堂——那时他修为不过筑基中期。”
叶晨忽然打断：“若是云栖城内世家修士杀凡人，刑堂会如何处置？”
“凡人？”叶铮扯了扯嘴角，“依圣宗律法：损毁他人财物者，照价赔偿。若无力偿付……”他拇指划过咽喉，“寒玄墨便会出手，将其剜丹抽魂，填进炼器炉或灵矿脉，扒皮制符，美其名曰物尽其用。自从寒玄墨来到云栖城后，城中再无大肆屠戮凡人的事件。”
“十七年来，云栖城辖境内凡触律者，无论散修世家，皆按圣宗铁律处置。他说回购产业合规，那便是真合规；他说届时来撑场子，便一定会来。”茶盏见底，叶铮将杯子倒扣在案上，“此人虽正邪难辨，但是言行如一。他对叶家的承诺，在下认为是可信的。”
叶晨举起玉佛，指尖传来隐隐的灼热感。
他端详良久才道：“城主府中可有隔绝阵法存放此物？我不想把它带在身边。”
叶铮点点头：“若是公子不放心，可将其存放于城主府地牢。待到回购日前夜，以灵力激荡玉佛，寒玄墨自会来取。在下认为，他既要卖公子人情，便会卖到底。”
“如今圣宗态度已明，该做的下一件事便是接管城防。”叶晨摊开城防图，朱砂笔圈住西门岗哨。
“云栖城城卫军头领是何人？修为如何？”目光转向叶铮。
“统领名为高峻岭，练气后期修为。此人色厉内荏，能当上统领仅仅是因为高家背后支持，不足为虑。副统领和卫兵中除了少数领头人为赵、高两家之外，其余皆为小家族与散修。不知公子可有统领人选？”
叶晨点了点头，“叶焚在乌骊林中率领叶家练气修士助我有功，加之练气大圆满足够服众，当为城卫军头领。”
笔尖又点向三处营房，“这几个练气中期修士战力不错，可提为副统领。”
羊皮纸猝然撕裂，他扯下绣有叶家纹章的旧旗，“今日起，城卫军归青竹一脉。”
半个时辰后，叶晨领着众人已至外城。
外城墙垛破损处沾着黑褐血垢。
狂风卷着沙砾和难闻的瘴气，噼啪地抽打在众人的铠甲上。
巡城士卒步伐散漫，见到这一行人方才一惊，勉强列队。
人群中一位刀疤脸汉子，闻讯快步赶来。
皮甲下的肌肉绷得很紧，眼神警惕地在叶晨和叶铮之间扫视。
“在下城卫军统领高峻岭，见过叶晨城主与叶铮大人。”
叶晨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开口，声音清晰地荡开在略显空旷的城门口：“高统领，即日起，卸去你城防统领之职。由叶焚接任。”
他嗓音沙哑，目光扫过叶晨身后的叶焚，肌肉骤然绷紧。
高峻岭脸颊上的刀疤猛地抽动一下，眼中掠过惊怒，而后又强压下去。
他挺直脊背，声音刻意拔高：“城主！卸职之事，岂能如此儿戏？末将乃依《云栖城防条例》第三章第五条擢升，依法掌管城防！历任城主交接，均未曾即刻撤换城防统领！城主所行恐怕违反规矩！还请城主出示宗府调令，依程序行事！”
他字句铿锵，将自己紧紧包裹在“法理”与“规矩”之中，试图占据高地。
叶铮向前踏出半步。
“《城防条例》第三章第五条，擢升条件有三：修为练气圆满以上，通晓基础防御阵理，于城防有卓着功勋。你当年凭高家举荐，功勋一条仅为协防有功，勉强达标；但你如今却只有练气后期修为，绝不达标。”
高峻岭听后脸色微变。
叶铮语速平稳，却字字如钉：“第七章第十二条，统领须每日巡查四门，记录详实。你过去三月，巡查记录缺失十七次，其余记录笔迹潦草，多处时辰对不上。”
“第十一章第四条，轮值士卒不得连续当值超过六个时辰。你手下有三队人马，上月最长连续当值十个时辰，无人轮换。”
“第九章第五条，城防物资出入须双人核对签字。去岁至今，共有二十七笔箭矢、符箓支出，仅有你一人签印！”
叶铮目光冷冽，直视对方逐渐苍白的脸：“你所依之法，你所守之规，漏洞百出！你这统领之位，本就坐得名不正言不顺，谈何依法？谈何程序？”
高峻岭脸上血色彻底褪尽，眼中爆发出恐慌与羞怒。
他猛地后退，嘶声冲周围呆立的士卒吼道：“动手！给我拿下这群擅闯防区、意图不轨的狂徒！违令者军法处置！”
一片死寂。
士卒们面面相觑，脚步迟疑。
有人看向叶晨腰间那枚隐隐流转光华的城主令牌，以及他手中那面能掌控护城大阵的阵盘。
几名并非高家出身的副统领更是直接垂下兵器，低下了头。
“你们……你们反了？！”高峻岭的声音从命令变成呵斥，又从呵斥变为绝望的哀告，“拿下他们！我重重有赏！灵石！丹药！我给你们……”
无人响应。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一名小队长忽然越众而出，向叶晨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属下参见城主！”
如同冰面破裂，接连不断的金属摩擦声响起，越来越多士卒垂下兵器，躬身行礼。
高峻岭彻底僵在原地，面如死灰。
叶晨一步踏前，右腿如鞭抽出，带起沉闷的风声。
高峻岭甚至来不及格挡，整个人离地倒飞，重重砸在后方厚重的青石城墙之上。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裂闷响。
他整个人贴在墙上，缓缓滑落，在墙面上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既然你想要规矩，那我便给你规矩。”叶晨冷笑，“煽动叛乱妄图袭击城主，形同谋反！来人，将他押下去，带去刑堂……！”
本来强撑着支起身体的高峻岭，听到“带去刑堂”四字后双眼圆瞪，吐出一口鲜血后彻底晕厥！
“就让我看看，寒玄墨到底有几分诚意。”叶晨眯了眯眼，不再理会晕厥在地的高峻岭，开始有条不紊的剔除高家副统领与侍卫，换上叶家修士。
…………
刑堂石阶沁着阴冷潮气。
叶铮将瘫软的高峻岭扔在青砖上，朝案后那人颔首。
“寒堂主，此人煽动城卫军抗命，意图谋害城主。”
寒玄墨自卷宗后抬眼，灰袍袖口滑出一截苍白手腕。
“有劳叶总管将人带来刑堂了。”声音平淡，像拂过石面的风。
叶铮不多言，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寒玄墨俯视地上蜷缩的人。
他指尖逸出一缕灰气，缠住高峻岭脚踝，将其拖向刑堂监狱深处。
石阶向下延伸，尽头是玄铁重门。门内空气滞重，混着霉味与隐约的血锈气。
一盆冰水泼上高峻岭的脸。他猛地抽气，惊醒，瞳孔在昏暗光线下急剧收缩。
冷水泼在脸上，高峻岭猛地抽气惊醒。
“高统领。”声音平直，没有疑问，只是确认他的清醒。
高峻岭打了个寒颤，链子哗啦作响。
他努力想挤出点笑，嘴角却僵硬地抽搐：“寒、寒堂主……误会，都是误会！叶城主他……”
“叶城主指控你煽动叛乱，意图袭击城主，形同谋反。”寒玄墨打断他，每个字都清晰冰冷，“你认不认罪？”
“认！我认！”高峻岭几乎是抢着回答，喉咙发干，声音嘶哑，“是我猪油蒙了心！我一时糊涂！就是……就是一时没想开！”
他身体前倾，链子绷紧，“我们高家！高家愿意认罚！多少灵石罚金都行！只求堂主行个方便，让我给家里递个话，他们很快就能凑足灵石来赎我！很快！”
他眼底是无法掩饰的惊恐，目光急切的在寒玄墨脸上搜寻一丝松动。
寒玄墨静静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深了些。
因为是城主亲自差使亲信押来的人，他在问话之前已经动用浮屠岸的秘法，查看高峻岭的情况。
如今秘法已经施展完毕，高峻岭的业力深厚得连他这个刑堂堂主都吃了一惊！
再无言语，他手腕一翻，一面古朴的青铜镜出现在掌心。
镜面模糊，边缘刻着繁复的符文。
高峻岭瞳孔骤缩，身体猛地向后挣，铁椅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问心镜？！不！寒堂主！我认罪了！我都认！”
声音拔高，带了哭腔，恐惧几乎化为实质。
寒玄墨像是没听到，指尖在镜面一点。
镜面微光荡漾，一道朦胧清辉罩向高峻岭。
光芒及体，高峻岭猛地一僵，随即脸上惊恐神色退去，变得呆滞茫然，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
镜面波纹荡漾，却只映出他模糊扭曲的脸庞，再无其他变化。
寒玄墨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对凡人神魂足以探知真相的问心镜，在展露绝对抗拒意志的修士面前，起不到什么作用。
但这种抗拒，已经表明足够多的信息……眼前这人，并非表面看去那么简单。
青铜镜无声消失。
寒玄墨指尖出现三张符纸。
纸色暗沉，隐隐透出黑红纹理，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瞬间在密室弥漫开来，压过了那甜腻的香味，令人作呕。
高峻岭刚从呆滞中恢复一丝神智看到那符纸，整张脸瞬间惨白如纸，眼珠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骇极声响。
“不……不要……血咒控魂符……寒堂主！我说！我什么都说！别用这个！求……”
话未说完，三道符纸已化作黑红流光，倏地没入他的额头、心口、丹田。
高峻岭身体剧烈一震，所有挣扎哀求戛然而止。
他眼睛依旧圆瞪着，布满血丝，惊恐万状，但身体却彻底僵住，连指尖都无法颤动分毫。
只有急促的呼吸声和疯狂转动的眼珠证明他还清醒着。
“你是犯了何等恶事？”寒玄墨的声音低沉，带着奇异的韵律，钻入高峻岭被迫敞开的耳识。
高峻岭的嘴巴不受控制地开合，声音平板呆滞，与脸上的惊恐形成诡异对比：“……家族……灵石缺口太大……城库空虚……万瘴谷……那边……”
“万瘴谷那边？具体何事？”
“……黑煞教……他们……要生魂练万魂幡……我……提供路线和守备空隙……引了三批流民……共……共一万两千余……进谷……”声音机械地报出数字，“得……下品灵石…各类阴材……折价……两千灵石……”
密室空气骤然凝固，油灯火苗不再摇曳，笔直向上，森冷如冰。
寒玄墨周身那始终萦绕的平静气息瞬间消失，一股极度冰冷、极度暴戾的杀意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他眼底那点佛性的温润彻底湮灭，转为冰冷的怒焰。
“一万两千条性命。”他重复了一遍，声音轻得可怕，却像冰锥刺入骨髓。
他向前一步，解开了血咒控魂符的效果，彻骨的杀意直冲高峻岭的灵魂！
“咳……咳……不！寒堂主！别杀我，依照圣宗法律，我们愿意赔偿损失！圣宗价码损耗十名凡人一枚灵石！我们高家愿意拿出三千枚……不四千枚灵石赎我出去！圣宗律令明确规定一切罪孽都能用灵石赎罪！”高峻岭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声。
没有言语，寒玄墨指尖抬起，一枚复杂的灰色符印在指尖凝聚，散发出吞噬光线的幽光。
“不！你不能杀我！四千枚灵石早已超出圣宗规定的赔偿！你们浮屠岸不能坏了圣宗规矩！这是造反！”惊恐彻底占据了高峻岭的双眼。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阿弥陀佛……”佛号低沉，再无半分慈悲，只余凛冽杀机，“阁下犯下如此业障，竟然还妄图谈论规矩以俗物脱罪！罪孽如此深重，唯入浮屠，净此污秽。”
符印落下，印在高峻岭天灵盖。
高峻岭眼中最后的神采彻底熄灭，身体肉眼可见地干瘪萎缩下去，皮肤失去光泽，仿佛内在的一切生机与灵韵都被瞬间抽空。
只留下一具还有微弱呼吸的皮囊空壳。唯那双眼珠还僵滞地瞪着，残留着最终的极致恐惧。
密室外传来轻微叩击声。
寒玄墨袖袍一卷，将那具干瘪的“高峻岭”收起，石门无声滑开。
一名刑堂执事恭敬垂首立于门外，对此间异状与气息恍若未闻。
“记录：罪修高峻岭，抗法不驯，试图冲击刑狱，已被当场诛灭，神魂俱散。其躯已按例处置，充入公库。”
寒玄墨语气恢复一贯的平淡冷漠。
“是，堂主。”执事毫不犹豫应声，递上一枚玉简，“只是，今年收益甚少，恐怕不能交齐圣贡。不知堂主为何不留着高峻岭让高家赎人？”
寒玄墨接过玉简，神识一扫：“告知宗库，云栖城近期并无大恶之徒伏法，‘材源’不足，收益自然减少。规矩如此，非我等之过。而且……只要最终数额无误，宗库从不过问细节。”
顿了顿，他叹了口气：“圣贡之事堂主我自会想办法凑齐。”
“是。”执事躬身退下，脚步声远去。
寒玄墨独自站在昏暗廊道，指尖捻动佛珠，久久未动。
远处监狱深处，隐约又传来一声极其短暂凄厉的惨叫，旋即戛然而止。
廊道尽头，黑暗浓郁如墨。
而后一道声音传出：“便让小僧先去找黑煞教……算算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