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落在祭坛中央,晃了晃,又移开。罗令抬手遮了下眼,残玉贴在胸口,温温的,像被晒透的石片。他没再看那块青石,转身走到香炉边,把手机架在族谱上,点了直播。
屏幕亮起,弹幕瞬间涌上来。
“罗老师!刚才的光是不是未来图景?”
“双玉合璧是真的?!”
“沉船坐标能公开吗?”
罗令没回答。他盯着镜头,声音不高:“刚才那光,不是神给的,是我们自己活出来的。”
人群安静下来。王二狗蹲在田埂上啃甘蔗,听见这话,抬头看了他一眼,没吱声。
罗令继续说:“你们看到的每一道光,背后都是人。是李伯守族谱守了四十年,是赵老师一个人教六个年级,是王二狗夜里带狗巡山,是村里老少一锄一锄翻出来的土。”
他顿了顿,镜头扫过祭坛、校舍、水车:“今天不讲梦,讲人。讲我们怎么插秧、修房、烧陶、教书——这些事,昨天做了,今天做,明天还得做。”
弹幕慢了几秒,接着刷出一排排“懂了”。
赵晓曼站在他侧后方,手腕上的玉镯在阳光下泛着光。她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罗令把手机转了个方向,对准远处稻田:“春播刚过,现在正是插秧的时候。你们看,泥是软的,苗是绿的,人是弯着腰的。这不是表演,是活着。”
话音刚落,一个村民突然开口:“罗老师,那……先人咋插秧?”
罗令没答,只把手按在胸前,闭上眼。残玉微温,他静心凝神,试着唤梦。
三息过去,无光。
他又试一次,指尖轻压玉面,心沉下去。
还是没反应。
人群开始低语。有人小声说:“是不是用完了?”另一个接道:“昨儿个双玉都亮了那么久,怕是耗尽了。”
王二狗吐掉甘蔗渣,站起来:“别瞎说,罗老师还没试完呢。”
赵晓曼往前半步,伸手覆上他握玉的手背。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谷场:“你梦见的不是过去,是未来。”
话落刹那,残玉一震。
光幕升起,不是海图,不是沉船,而是一片稻田。三百年前的田,泥水翻着泡,十几个赤脚男女在田里插秧。动作整齐,节奏分明,插完一排,有人突然直起腰,甩袖扬手,唱起一支调子。
笑声传来,清亮。
孩子从田埂跑过,手里抓着泥团,往大人身上甩。一个老妇人追着骂,脸上却在笑。插完秧的人围成一圈,踩着节拍跳起来,脚底溅起泥点,袖子甩出弧线。
是丰收舞。
罗令睁眼,看着光幕里的人影,没动。
赵晓曼轻声说:“他们不是在跳舞,是在谢天、谢地、谢人。”
弹幕停了两秒,接着刷出一片“泪目”。
王二狗突然跳进田里,照着舞步扭了两下,嘴里喊:“我奶奶跳过这个!她说过,秧插完,人要还给大地一场欢腾!”
他动作笨拙,腰扭得像抽筋,可那股劲儿出来了。
有人笑出声。
笑声一起,另一个村民也跳下去,照着光幕里的样子甩袖踩步。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女人挽起裤腿,男人脱了鞋,一排排站到田里,跟着那支三百年前的调子跳起来。
动作不齐,节奏乱,可没人停。
孩子从校舍跑出来,跟着蹦跳。老人坐在坡上拍腿打节拍。笑声像风,卷过整片田野。
光幕里的舞还在继续,现实中的舞也未停。两个时空在这一刻叠在一起,不是谁模仿谁,而是同一种血脉在动。
罗令关掉投影,光幕散去。他拿起手机,面对镜头:“谁说回不去?我们每天都在过。你们看这校舍——砖是老法烧的,梁是老法架的,孩子读的书,是我们写的乡土课。”
他转身,指向水车:“它转了八百年,不是古董,是工具。我们不用它发电,但用它教孩子什么叫‘顺应水流’。”
弹幕刷出新问题:“可城里人呢?我们只能看视频,没法参与。”
罗令没马上答。他低头看了眼残玉,已无光,却有温。
赵晓曼接过话:“文化不是表演。是我们怎么吃饭、怎么教娃、怎么守一块田。你们在看的,不是过去,是活着的现在。”
她声音不响,却压住了全场:“你们觉得回不去,是因为你们把它当成了标本。可我们这儿,它就是日子。早起烧火,下地干活,晚上坐门口纳凉——这些事,哪一件不是传承?”
弹幕缓缓变成一行行“明白了”。
罗令把手机放回口袋,直播结束。
人群慢慢散开。跳舞的人脱鞋上岸,抖掉脚上的泥,有说有笑往家走。王二狗蹲在田边洗脚,抬头问:“罗老师,明年丰收节,还跳吗?”
“年年都跳。”罗令说。
“那我得练练。”王二狗咧嘴,“不能老摔泥里。”
李国栋拄着拐走过来,把族谱塞进罗令手里:“你爹当年也这么办过。他说,人要是忘了怎么笑,根就断了。”
罗令没说话,只把族谱抱紧了些。
太阳偏西,光落在新校舍的红旗上,旗角微微扬起。水车吱呀转着,带动石磨碾豆子,声音低沉稳定。几个孩子在校门口追闹,一个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没哭。
罗令和赵晓曼并肩站在坡上,望着山下。
校舍、水车、稻田、人影,都在动,又都静。
赵晓曼忽然说:“你说,他们以后会记得今天吗?”
罗令看着远处,风吹起他工装裤的下摆。
“记得不记得不重要。”他说,“只要他们还在这样活着,就有人会跳这支舞。”
她没再问。
两人站着,影子拉得很长。
山风从谷口吹上来,带着泥土和秧苗的气息。校舍屋顶的瓦片被晒得发亮,水车的木轴转得平稳,一圈,又一圈。
一个孩子在校门口停下,仰头看着红旗,突然举起手,学着刚才舞步的样子甩了下袖子。
他没跳成,自己先笑了。
罗令看着那孩子,嘴角动了动。
赵晓曼轻轻碰了下他手背。
他没回头,只把残玉按了按,确认它还在。
山下,稻田泛着水光,像铺了一层碎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