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跃迁结束时的感官冲击，比第一次强烈得多。
不是因为技术差异，而是因为目标星系的本质不同。冰原星系是“冷”的——那种冷渗透在空间的每一个量子泡沫里，让跃迁结束时的能量释放都显得克制、迟缓，像冰川的缓慢移动。但沙漠星系……沙漠星系是“渴”的。
当凡光星际号从跃迁空间中弹出，重新进入常规时空的瞬间，舰桥内的每个人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干渴。那不是生理上的缺水，而是一种更本质的、灵魂层面的干涸感，仿佛宇宙本身在这里忘记了如何保持湿润。
舷窗外展开的景象，解释了这种感觉的来源。
沙漠星系只有一颗恒星，但它不是常见的黄色或白色，而是一种刺眼的金白色——那不是健康的光芒，而是一种燃烧过度、即将衰竭的炽热。恒星表面的耀斑活动异常频繁，巨大的日珥像垂死巨人的手臂伸向虚空，每一次爆发都在消耗着恒星最后的生命力。
恒星周围，七颗行星沿着不同轨道运转。最引人注目的是第三行星——沙漠星。即使从轨道上俯瞰，也能看到它表面那无边无际的金黄色。不是植被的金黄，不是丰收的金黄，而是纯粹沙粒的反光，干燥、荒芜、没有一丝生命绿意的金黄。
“地表温度扫描……赤道区域白天最高温度可达八十度，夜间骤降至零下三十度。”艾拉汇报着初步数据，“大气成分：氮气78%，氧气21%，但水蒸气含量不足0.01%——是地球沙漠最干燥区域的百分之一。这颗星球……正在脱水。”
“生命迹象呢？”亚欧问。
“集中在几个特定区域。”托尔调出热成像图，“看这里，这里，还有这里——有明显的热能聚集和结构轮廓。应该是城市或大型聚居地。但能量读数……很微弱。就像……”
“就像快要熄灭的篝火。”星芽接过话头。她已经从观察椅上坐起，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上那颗金色的行星，“我能感觉到……那颗星球的‘光’在挣扎。很微弱，很疲惫，但还在坚持。就像……一个渴了很久的人，用最后一点唾液湿润嘴唇，希望有人能给他一滴水。”
她的描述让舰桥陷入短暂的沉默。那画面太具象，太沉重。
“导航坐标确认。”艾拉打破沉默，“沙灵族最后发出的求救信号，源头在沙漠星赤道区域的一片巨大沙海中央。但根据星澈传来的资料，那里也是‘凡光泉’的所在地——沙灵族凡光能量的源泉。”
“有暗蚀能量活动迹象吗？”亚欧问。
“有，但很奇怪。”托尔皱着眉头分析传感器数据，“整个星球表面都有微弱的暗蚀能量残留，像是一层薄薄的紫黑色雾气覆盖在沙海上。但最强烈的暗蚀信号不在凡光泉，而在……这里。”
他放大地图，指向沙漠星北极区域。那里有一片相对平坦的高原，热成像显示地下有复杂的结构。
“这是什么？”艾拉问。
“根据星核族古文献记载，那是‘远古沙灵遗迹’。”星澈的影像接入对话，“沙灵族在数万年前曾有过辉煌的星际文明，但后来因为未知原因衰退，退守到沙漠星。那些遗迹是他们古代技术的残留，但据说已经被遗弃很久了。”
“暗蚀族去那里做什么？”星芽轻声问，“如果他们的目标是破坏凡光泉，为什么在北极遗迹也有强烈活动？”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先按原计划降落。”亚欧做出决定，“北极冰冠区域的第二备降点。从那里开始地面探索，了解真实情况后再决定下一步。”
飞船开始下降。进入沙漠星大气层的瞬间，舷窗外变成了沸腾的金色海洋。沙粒被狂风卷起，在稀薄的大气中形成持续不断的沙暴。能见度迅速降低，飞船的防护罩上传来沙粒撞击的密集声响，像是千万颗微小子弹的持续射击。
“沙粒成分分析……”托尔看着数据，“主要是硅酸盐，但含有微量的金色晶体——那应该就是沙漠凡光的载体。这些沙粒本身就在发光，虽然很微弱。”
确实，即使透过沙暴，也能看到沙海表面泛着淡淡的金色光芒。但那光芒不均匀，有的区域明亮一些，有的区域几乎完全黯淡。更诡异的是，沙海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黑色裂缝——那些裂缝宽几十米到几百米不等，深不见底，像大地的伤口。
“那是什么？”艾拉指着一条特别宽的裂缝。
星芽闭上眼睛感知，几秒后，她倒吸一口凉气：“那是……‘凡光裂痕’。凡光泉能量不足，导致地下的凡光能量网络萎缩，地表失去支撑而塌陷。每条裂缝都代表一条凡光能量干涸的‘血管’。”
她睁开眼睛，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震惊：“这颗星球的凡光系统……已经衰竭到了濒临崩溃的边缘。再这样下去，整个沙漠星的地质结构都会瓦解，沙灵族将无处可逃。”
飞船继续下降，穿过最猛烈的沙暴层。当高度降到五千米时，下方的景象逐渐清晰。
在无边沙海的正中央，有一座城市。
那不是冰晶城那样的艺术杰作，而是一种实用主义的奇迹。城市建在一个巨大的圆形平台上，平台本身悬浮在沙海上空百米处，由从地面伸出的数百根粗壮沙柱支撑。平台上的建筑由沙粒和某种金色晶体融合而成，呈现流线型的外形，像被风吹拂了千万年形成的自然雕塑。城市表面覆盖着淡金色的凡光能量场，但那光芒微弱得可怜，只能勉强勾勒出建筑的轮廓。
“沙晶城。”星澈确认，“沙灵族的首都，建在凡光泉正上方。根据记载，全盛时期这座城市的光芒能从轨道上直接看到，是沙漠星的‘金色眼睛’。但现在……”
现在它像一只快要失明的眼睛。
飞船调整航向，向北极区域飞去。沙晶城在舷窗外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金色的沙暴中。
北极的景象截然不同。这里有一层薄薄的冰冠——不是水冰，而是二氧化碳和少量水冰的混合物。温度低至零下六十度，沙暴在这里变成了缓慢飘落的冰晶沙粒。地面上，古老的遗迹半埋在沙中：巨大石柱的残骸，环形广场的轮廓，还有某种巨大机械的锈蚀骨架。
“检测到活跃能量信号！”托尔突然说，“就在前方三公里处，地下深处。不是暗蚀能量，是……沙灵凡光！但很奇怪，频率和沙晶城的凡光不同，更古老，更……坚韧。”
“能降落吗？”亚欧问。
“冰层足够厚，可以支撑飞船重量。”艾拉扫描着地表，“但我建议在遗迹边缘降落，远离那个能量信号。在我们了解情况前，最好保持距离。”
“同意。”
凡光星际号缓缓降落在冰层上。起落架接触冰面的瞬间，传来清脆的破裂声，但冰层厚度足够，没有塌陷。引擎关闭，飞船进入待机模式。
“外部环境数据：温度零下六十二度，气压为标准值的60%，氧气含量足够，但极度干燥。”托尔读完数据，看向队员们，“我们需要全套防护服。这里的干燥程度能让无防护的人体在十分钟内脱水致死。”
队员们开始准备。防护服是星核族特制的多层结构，外层防沙隔热，内层保湿恒温，还集成了基础的生命维持系统。星芽在托尔的帮助下穿上服装，她的动作依然有些迟缓，但比之前好了很多。
“你真的可以吗？”亚欧最后确认。
星芽点头，隔着面罩的声音有些模糊但坚定：“我的感知在这里……反而更清晰了。冰原星的寒冷让我的意识变得迟钝，但这里的‘渴’……它很纯粹，就像一面镜子，能照出很多东西。”
舱门打开。
一行人踏上沙漠星的土地。
第一感觉是寂静。绝对的、压迫性的寂静。没有风声——这里的空气太稀薄，风几乎无声。没有生命的声音——没有昆虫，没有鸟类，甚至没有沙粒流动的细响。只有他们的靴子踩在冰沙混合物上发出的嘎吱声，在这寂静中显得异常响亮。
“这边。”星芽指向东方，“那个古老的凡光信号……在呼唤。”
他们开始前进。冰层在脚下延伸，偶尔露出下面埋藏的古老建筑碎片。那些碎片上的雕刻依稀可辨：螺旋纹路，几何图案，还有某种象形文字。托尔用便携扫描仪记录着一切，星澈通过远程连接实时分析。
“这些文字和星核族最古老的文献有相似之处。”星澈的声音从通信频道传来，“但更原始。它们记载着……‘大迁徙’。沙灵族似乎不是沙漠星的原住民，他们来自另一个星系，在这里定居是因为找到了‘不竭之泉’——应该就是凡光泉。”
“不竭之泉怎么会衰竭？”艾拉问。
“不知道。但文献中提到一个警告：‘当金色的光开始黯淡，当沙海开始干裂，当天空的旅者再次降临，那将是最后的考验。’”
“天空的旅者……”星芽重复这个词，“指的是我们吗？”
“可能，也可能指的是暗蚀族。”亚欧说，“继续前进，答案应该在前面。”
他们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一个巨大的环形坑边缘。坑直径超过五百米，深不见底。坑壁不是自然的岩层，而是人工修整的阶梯状结构，每一级阶梯上都刻满了发光文字。在坑底深处，有微弱的金色光芒在脉动。
“就是这里。”星芽说，“那个古老的凡光源头。但……它被封住了。有什么东西在压制它。”
托尔启动深部扫描。几分钟后，他的表情变得凝重：“坑底有一个能量屏障，频率特征……和暗蚀能量相似，但又不完全一样。更复杂，更像是暗蚀能量和某种其他技术的混合体。”
“能突破吗？”亚欧问。
“可以尝试，但需要时间。而且如果强行突破，可能会触发防御机制——”
话没说完，坑底的突然传来震动。
不是地震，而是某种机械启动的震动。坑壁上的发光文字逐一亮起，从底部向顶部蔓延。当光芒到达坑缘时，他们脚下的冰层开始裂开。
“后退！”亚欧大喊。
队员们迅速后撤。就在他们离开坑缘的瞬间，冰层完全碎裂，一个巨大的平台从坑中升起。平台上站着一队人影。
沙灵族。
他们的外貌与冰原族截然不同。平均身高一米八左右，体形更接近人类，但皮肤是沙金色的，表面覆盖着细密的晶体鳞片——不是冰原族那种嵌入皮肤的晶体纹路，而是真正的外骨骼结构。他们的眼睛是纯粹的金色，没有瞳孔，只有深浅不一的金色环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们手中的武器：弯刀状的晶体刃，刃身流动着金色的凡光能量。
一共十二人，呈扇形展开，挡在救援队和深坑之间。为首的那个沙灵族比其他人都要高大，鳞片颜色更深，近乎古铜色。他手中的凡光刀也比其他人的更长，刃身上刻满了复杂的符文。
“止步，天空的旅者。”他用一种喉音很重的语言说，但飞船的翻译系统迅速工作，“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
亚欧上前一步，举起双手示意自己没有武器：“我们不是敌人。我们是星际救援队，收到求救信号而来。你们是沙灵族吗？”
首领的金色眼睛扫过救援队，目光在星芽身上停留了片刻——她因为虚弱而靠在托尔身上，但手中的冰原凡光信物正发出微弱的青白色光芒。
“救援队？”首领的声音里有明显的讽刺，“七十年前，也有一群‘救援队’来到沙漠星。他们说能帮我们优化凡光泉技术，结果偷走了三分之一的‘永续核心’。现在你们又来了，带着冰原族的光……是想把剩下的也偷走吗？”
“我们和那些骗子不是一伙的。”亚欧保持平静的语气，“我们在冰原星系刚与暗蚀族——也就是你们说的那些骗子——交战过。我们帮助冰原族击退了第一波攻击，现在来这里是为了寻找凡光永续技术，因为只有它能拯救冰原星。”
“拯救冰原星？”首领冷笑，“那谁来拯救沙漠星？凡光泉快干了，永续技术也快没用了。我们连自己都救不了，哪有能力救别人？”
星芽挣扎着向前走了一步。她举起冰原凡光信物，信物的光芒在沙漠星的稀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澈。
“请看这个。”她说，“这是冰原族长老给予我们的信物，代表着他们文明的意志和历史。冰原星也面临毁灭——极寒暗影正在冻结他们的光，永恒极夜即将降临。但他们没有放弃，他们在战斗，在等待我们带回希望。”
她将信物递向前方，信物中的青白色光芒开始有节奏地脉动，像是在呼吸。
“冰原族相信，凡光不是单一文明能守护的宝物。光需要流动，需要交汇，需要不同文明放下差异、彼此信任。只有四色凡光汇聚，冻结的光才能重获流动，干涸的泉才能重新涌流。”
沙灵族首领盯着信物，盯着那青白色的光芒。许久，他伸出手——不是接信物，而是将自己的凡光刀平举，刀尖轻轻触碰信物。
那一瞬间，两种光芒交汇了。
青白色的冰原凡光和金色的沙漠凡光在空中交织，没有排斥，没有对抗，反而像失散多年的亲人重逢，温柔地融合在一起。光芒变得更亮，更温暖，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湿润了一点点。
首领的手颤抖了一下。他收回凡光刀，看着刀身上残留的混合光芒，表情复杂。
“三个月前，凡光泉突然出现‘暗蚀污染’。”他终于开口，声音不再那么尖锐，“能量流失速度加快了十倍。我们想尽办法净化，但污染像病毒一样复制、扩散。暗蚀族的使者出现，说‘只有放弃凡光，接受暗蚀的馈赠，才能活下来’。”
他抬起头，金色眼睛里有压抑的愤怒和绝望：“他们说，凡光是束缚，是枷锁，是让文明停滞不前的诅咒。只有拥抱黑暗，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和力量。一部分族人相信了，他们离开了沙晶城，去了北极遗迹——暗蚀族在那里建立了基地，说要帮他们‘进化’。”
“那你们为什么还坚守？”亚欧问。
“因为凡光不是诅咒。”首领握紧凡光刀，刀身上的光芒变得更加坚定，“它是记忆，是历史，是我们之所以为沙灵族的根源。放弃凡光，就是放弃我们自己。即使最后会和凡光泉一起干涸，我们也要以沙灵族的身份死去，而不是变成暗蚀族的傀儡。”
他的话让救援队肃然起敬。这是与冰原族不同的坚守——冰原族因为恐惧而封闭，沙灵族则是因为骄傲而拒绝屈服。
“我们可以帮你们。”星芽轻声说，“不是索取，不是偷窃，而是共同寻找解决方案。冰原族已经证明了，不同文明的凡光可以互补、可以增强。也许沙漠星的危机，也需要外来的光才能解决。”
首领沉默了很久。他身后的其他沙灵族战士交换着眼神，有些怀疑，有些动摇，也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希望。
最终，首领收刀入鞘。
“我是沙砾，沙晶城护卫队队长。”他正式介绍自己，“我可以带你们去见长老沙穹。但警告你们：如果你们有任何不轨之举，我会第一个用这把刀切断你们的喉咙。即使这意味着沙灵族最后的毁灭，我也会在毁灭前确保背叛者付出代价。”
“我们接受。”亚欧郑重地说，“请带路。”
沙砾转身，对其他战士做了个手势。他们分成两队，一队在前引路，一队在后警戒，将救援队护在中间。
他们走下平台，平台缓缓降回深坑。坑壁上的光芒渐渐熄灭，冰层重新合拢，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亚欧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他们接触到了沙灵族，了解了沙漠星的危机，也知道了暗蚀族新的阴谋——“放弃凡光，接受馈赠”。这不是简单的破坏，而是一种更深刻的腐蚀：让文明自愿放弃自己的本质。
他看向北方，看向那片隐藏着暗蚀基地的远古遗迹。
那里的金色凡光信号更古老、更坚韧，但也被压制得更厉害。
暗蚀族到底在做什么？仅仅是破坏凡光泉吗？还是有着更可怕的目的？
星芽走到他身边，声音轻得像耳语：“我能感觉到……沙漠星有两颗心在跳动。一颗在沙晶城，微弱而疲惫；另一颗在北极遗迹，被锁链捆绑，但还在挣扎。暗蚀族想杀死第一颗心，然后……把第二颗心改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
“我们能救出第二颗心吗？”亚欧问。
星芽闭上眼睛，感知延伸。许久，她睁开眼睛，金色沙粒的反光在她瞳孔中跳跃。
“不知道。但我们必须尝试。因为如果第二颗心被改造完成……整个沙漠星系，可能就再也找不到真正的金色凡光了。”
前方，沙砾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跟上。”他说，“沙晶城的路还很长。而且……沙暴要来了。”
确实，远方的地平线上，一道连接天地的金色沙墙正在形成，以惊人的速度向这边推进。
沙漠星的另一个考验，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