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光星际号穿越第七星门时，舰桥上的温度骤降了十五度。
亚欧下意识裹紧了星核族特制的恒温制服，目光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主屏幕上那片逐渐清晰的星域。冰原星系——正如其名，整个星系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银白色调，十三颗行星如同十三颗被冰封的珍珠，静静悬浮在深紫色的星云之中。而他们的目的地，位于星系第四轨道的冰原星，正散发着柔和的青白色光芒。
“外部温度读数：零下二百三十七度，而且还在持续下降。”艾拉的声音在微微发颤，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眼前的景象，“这里的物理法则和我们之前经历的任何星系都不同——低温不是环境现象，而是某种……基础法则。”
星芽站在观测窗前，双手轻轻按在冰冷的玻璃上。她闭着眼睛，淡金色的长发在舰桥微弱的重力场中轻轻飘浮。自离开星核星系后，她的“宇宙凡光感知”能力在持续进化，现在已经能模糊地感知到数个光年外文明的能量波动。
“有求救信号。”她突然睁开眼睛，那双映照着星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凝重，“很微弱，断断续续的，但情绪很强烈——恐惧、坚守，还有……一种快要熄灭的希望。”
托尔迅速调出能量扫描图谱：“星芽感知的方向没错。冰原星北极区域有异常的凡光能量聚集，但信号被某种强大的干扰场扭曲了。等等……”他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滑动，眉头越皱越紧，“这种干扰模式……我见过类似的能量特征。”
“在哪里见过？”亚欧转身走向中央控制台。
“星核暗影。”托尔吐出这四个字时，舰桥内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虽然表现形式不同——星核暗影是吞噬，而这种能量是冻结——但核心的能量指纹有七成相似。它们可能源自同一源头，或者至少，有相同的技术基础。”
亚欧深吸一口气。在离开地球、穿越星核星系、最终踏上这段星际救援之旅前，他从未想过“黑暗”能以如此具象的形式存在。星核暗影吞噬了一个古老文明的凡光核心，差点让整个星核星系陷入永恒黑暗；而现在，在这片冰封的星域，某种相似的威胁正在蔓延。
“启动一级警戒。”他的声音在舰桥回荡，“艾拉，调整航线，我们直接前往信号源。星澈，准备建立冰原凡光环境模拟模型，我们需要在接触前了解这里的凡光如何运作。”
“已经在做了。”星澈的影像从全息投影中浮现，这位星核族的科学家即使身处遥远星系的实验室，依然能通过量子纠缠通信实时参与任务，“初步数据显示，冰原星的凡光能量储存方式和星核星系完全不同。它们不是集中在核心，而是分散储存在地表下的某种晶体结构中——我暂时称之为‘冰原凡光晶簇’。更奇怪的是，这种晶簇的能量输出是脉冲式的，每隔四十七标准时会有一次能量高峰。”
“脉冲输出？”亚欧追问。
“意味着他们可能面临能量短缺。”托尔接话，“脉冲输出通常是应急措施，只有在常规能量供应不足时才会启用。如果整个星球的凡光都以这种方式运作……”
他没有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言下之意：冰原星的凡光系统可能已经濒临崩溃。
凡光星际号缓缓切入冰原星的轨道。从近处看，这颗星球的美近乎残酷——无边的冰川覆盖着每一寸陆地，巨大的冰峰如利剑刺向淡紫色的天空，极光在高层大气中缓缓流淌，将青白色的光洒在永恒冻结的大地上。没有海洋，没有河流，连大气中的云都是由细小的冰晶组成。这是一个被冰定义的世界。
“即将进入大气层。”艾拉的手指在导航面板上轻盈滑动，“启动凡光护罩，能量输出维持在百分之六十五。根据星澈的模型，冰原大气层中含有高浓度的‘低温凡光粒子’，我们的护罩需要调整频率才能兼容——”
警报声突然撕裂了舰桥的平静。
刺眼的红光从每一个控制台迸发出来，主屏幕上，代表着凡光护罩能量强度的曲线如雪崩般垂直下跌。亚欧感到脚下的甲板剧烈震动，紧接着是金属扭曲的尖啸声——那声音仿佛来自舰船的灵魂深处。
“护罩失效！”艾拉的声音近乎嘶吼，“外部温度直接作用于船体！船壳正在以每秒三厘米的速度冻结！”
“怎么可能——”托尔扑到工程控制台前，眼睛死死盯着疯狂跳动的数据，“护罩能量被……被抽干了？不，不是抽干，是冻结！某种力量把流动的凡光能量变成了固态！”
星芽突然捂住额头，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呼。亚欧立刻扶住她：“星芽？”
“那个信号……”星芽的指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些汗珠在接触到舰桥冰冷空气的瞬间就凝结成了冰晶，“它在变化……从求救变成了警告……不对，是两者同时存在……有什么东西在模仿求救信号……陷阱……”
“关闭所有非必要系统！集中能量维持生命维持装置！”亚欧的命令斩钉截铁。舰桥的照明骤然暗淡，只留下紧急照明系统的红光在每个人脸上跳动。温度还在下降，呼吸开始在空气中凝结成白雾。
艾拉的手指在结霜的控制面板上艰难操作：“我正在尝试重启护罩……不行，凡光能量回路完全冻结了。我们需要切换到备用能源——星核能量核心还能运作，但输出功率只有平时的百分之四十。”
“足够了。”亚欧转向主屏幕，上面显示着飞船外部摄像头的画面——或者说是试图显示。大多数摄像头已经被冰层完全覆盖，只有位于舰桥正前方的主摄像头还能勉强工作。透过那层越来越厚的冰，可以看到冰原星的地表正在迅速接近。
他们正在坠落。
“艾拉，还能控制坠落轨迹吗？”
“勉强可以。”艾拉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但我们需要着陆点——平坦的，坚硬的，远离那些冰峰的区域。星芽，我需要坐标！任何一个安全的坐标！”
星芽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抱住自己。她的身体在颤抖，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瞳孔深处，星光在旋转、重组、编织成跨越维度的图案。宇宙凡光感知正在全力运转，越过飞船冻结的能量场，越过冰原星恶劣的大气，探向那片冰封大地深处脉动的生命信号。
“东北方……七百公里……”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冰川之下……有城市……冰晶构筑的城市……他们的凡光还在燃烧……但很微弱……很冷……”
“把坐标发给我！”艾拉接过星芽通过神经接口传来的数据流，手指在控制台上化为一片虚影。凡光星际号的姿态推进器喷射出最后一股能量流，巨大的舰体在空中划出一道艰难的弧线。
托尔突然喊道：“那是什么？！”
主摄像头的画面中，冰原大地上升起了某种东西——不是实体，而是一道“波”。一道肉眼可见的、泛着幽蓝色光芒的寒冷波动，正以惊人的速度从地平线方向扩散开来。它经过的地方，连空气都冻结成了固态的晶体，这些晶体在稀薄的阳光下折射出千万道冰冷的光。
“凡光冻结波……”星澈的声音从通信频道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紧迫，“快避开！如果被直接击中，飞船的所有凡光系统将永久失效！”
但已经来不及了。
冻结波如同有生命的潮汐，精准地锁定了凡光星际号。幽蓝色的光芒在接触到船体的瞬间，舰桥内的每个人都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那不仅仅是物理上的低温，而是一种概念层面的“冻结”，仿佛连思维的速度都在减慢。
星芽猛地抬起头。
在她宇宙凡光感知的视野中，那道冻结波的内部结构清晰可见——它由无数细小的暗蚀符文编织而成，每个符文都在贪婪地吮吸、转化、扭曲途经的一切凡光能量。而在波的中心，隐藏着一枚深紫色的印记，那印记的形状如同黑洞旋转的瞬间，散发着纯粹的恶意。
“暗蚀族……”星芽喃喃道。
与此同时，她的感知捕捉到了另一个信号——不是来自冻结波，而是来自冰川深处。那是冰原族真正的求救信号，微弱却顽强，像寒风中最后一簇火苗。信号中蕴含着信息：坐标、冰晶城的结构图、族人聚集的位置，还有……一道古老的预言。
当四色凡光汇聚冰原
冻结的光将重获流动
来自星海的旅人啊
请带来流动的光
融化信任的冰层
星芽将这道信息——连同坐标、结构图和预言——通过自己与飞船计算机仅存的连接，全部传给了艾拉。
“收到！”艾拉几乎是靠着本能反应操作系统。凡光星际号的主引擎爆发出最后的光芒，星核能量核心过载运转，整艘飞船如同流星般朝星芽给出的坐标坠落。
撞击来临前的三秒，亚欧做了两件事：他启动了自己制服内的个人凡光护盾，将身边的星芽、艾拉和托尔全部笼罩在内；然后他按下了舰桥中央的应急冻结按钮——不是冻结飞船，而是冻结时间。
准确地说，是启动星核族赠送的“刹那永恒”装置。这个装置只能使用一次，能在极短时间内创造一个时间流速减缓一万倍的微小时空泡。星核族长老将它交给亚欧时说：“当你面临必死之境时，它能给你三秒的时间思考——对凡人来说，那就是八个小时。”
现在，时间慢了下来。
舰桥内飞舞的冰晶悬浮在空中，每一片都折射着冻结波的幽蓝光芒。警报灯的闪烁变得如同呼吸般缓慢，艾拉脸上焦急的表情凝固成一座雕塑。亚欧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重如钟。
他看向星芽。在缓慢的时间里，星芽的宇宙凡光感知依然在运转——她的眼睛里有星辰诞生又湮灭，有文明兴衰，有光的河流在虚空中奔涌。她正在与冰原星的凡光网络建立连接，尽管这个过程缓慢得如同冰川移动。
“亚欧……”星芽的声音在凝滞的时间中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不信任我们。冰原族……他们被背叛过。暗蚀族伪装成援助者，偷走了他们的凡光晶簇。现在任何外来者都会被视作敌人。”
“那我们如何取得信任？”
“预言。”星芽说，“四色凡光汇聚……我们需要展示我们不是单一的光。宇宙凡光石——把石头拿出来，让它与冰原凡光共鸣。这是唯一的敲门砖。”
亚欧看向控制台。装有宇宙凡光石的保险柜正在缓慢地变形——低温让金属脆化，裂缝如蛛网般蔓延。石头本身在发光，四种颜色的光交织流转：星核的深蓝、地球的月白、沙灵族沙漠星系的金黄（这是从古代数据中获得的样本频率），以及……新出现的第四种颜色。
冰原的青白色。
“石头已经感应到了。”托尔的声音响起。在时间减缓的领域里，他的思维似乎也能加速运转，“它在吸收冰原凡光的频率特征，自我调整。亚欧，等时间恢复正常后，我会打开保险柜。石头会成为信标——既是给冰原族的，也是给……”
他停顿了一下。
“也是给暗蚀族的。”星芽接话，“我能感觉到，他们在看着我们。冻结波只是试探，真正的攻击还在后面。”
亚欧点头。在缓慢流淌的时间里，他审视着舰桥内的每一个细节——艾拉手指悬停的按键、托尔控制台上闪烁的错误代码、主屏幕上定格的坠落轨迹、窗外那片越来越近的冰原大地。
还有星芽的眼睛里，那道来自冰川深处的求救信号。
“做好冲击准备。”亚欧说，“时间恢复后，我们只有一次机会。”
他解除了“刹那永恒”。
时间轰然加速。
世界重新被声音、震动、寒冷和恐惧填满。凡光星际号以四十五度角切入冰原星的冰层——艾拉选择了星芽给出的坐标点，这里的地表冰层厚度超过三公里，理论上能够缓冲冲击。
理论是正确的，但现实更加粗暴。
第一次撞击让整艘飞船如同被巨锤砸中的铁罐。亚欧的个人护盾剧烈闪烁，吸收了大部分冲击力，但剩余的震动依然让他的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第二次撞击来自冰层内部的断裂——飞船撕开了古老的冰结构，引发了小范围的冰崩。
金属与冰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应急照明彻底熄灭，舰桥陷入黑暗，只有控制台上零星的火花提供着微弱的光源。飞船在冰隧道中滑行了至少两公里，最后在一处天然冰洞中停了下来。
死寂。
亚欧第一个从地上爬起来。他的个人护盾已经耗尽能量，制服表面凝结了一层薄冰。他摸索着找到应急手电，拧亮。
光束切开黑暗，照亮了舰桥的惨状。控制台大半损毁，主屏幕碎裂，管道破裂喷出的冷却液已经冻成了冰柱。但重要的是——生命维持系统还在运转，虽然功率只剩下百分之三十。
“艾拉？托尔？星芽？”
“我在这里……”艾拉从一堆散落的控制面板下爬出来，额头有一道伤口，血液在低温下迅速凝固，“导航系统全毁，但引擎核心完整。我们可以修复，需要时间。”
托尔咳嗽着从工程站后面站起来，手里紧紧抱着一个金属箱——宇宙凡光石的保险柜。“石头安全。”他简短地说，然后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好消息：这个冰洞结构稳定。坏消息：外部温度零下一百五十度，如果我们离开飞船，十五分钟内就会冻死。”
“星芽呢？”亚欧的心猛地一紧。
然后他看到了她。
星芽站在观测窗前——或者说，站在曾经是观测窗的位置。现在那里只有一个破洞，外面是冰洞的岩壁，冰层中镶嵌着无数发光的青色晶体。那些晶体大小不一，小的如沙粒，大的如拳头，全都散发着柔和而寒冷的光芒。
冰原凡光晶簇。
星芽的手轻轻按在冰壁上。她的凡光感知正通过这些晶簇，向冰川深处延伸。亚欧能看见她手臂上的凡光纹路在发光——不再是地球凡光的纯白色，也不仅仅是星核凡光的蓝色，而是一种混合了青白色的新色调。
“他们在等待。”星芽没有回头，声音轻得像耳语，“冰原族……他们知道我们坠落了。巡逻队已经出发，预计三小时后到达这里。”
“三小时？”托尔看了眼环境读数，“我们的飞船维生系统最多能撑四小时。也就是说，如果我们不能在一个小时内取得他们的信任并获准进入冰晶城……”
“我们会在冰洞里冻成雕像。”艾拉完成了后半句。
亚欧走到星芽身边。透过冰壁，他能隐约看到晶簇内部的结构——那不是单纯的晶体，而是某种精密的能量储存单元。光在其中流动，遵循着复杂的路径，如同冰封的河流。
“星芽，你能通过这些晶簇和他们交流吗？”
“可以尝试，但……”星芽收回手，转身时脸上带着疲惫，“他们的凡光网络被设下了屏障。暗蚀族留下的屏障。任何外来凡光尝试接入，都会触发警报。我们需要……更温和的方式。”
托尔打开了保险柜。
宇宙凡光石出现在众人眼前。在冰洞昏暗的光线下，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明亮——四种颜色的光不再仅仅是交织，而是开始融合。青白色的光芒从石头中心生长出来，那是冰原凡光的频率被吸收、理解、共鸣后的产物。
“石头在进化。”托尔低声说，“它在学习这个星球的凡光语言。”
就在这时，星澈的通信突然接通了——虽然充满了杂音，断断续续。
“亚欧……听到吗……紧急……冻结波的数据分析完成了……那不是攻击武器……是播种机……”
“什么意思？”亚欧对着个人通信器喊道。
“……它在冰原凡光网络中植入了‘冻结因子’……凡光能量会逐渐固化……最终整个星球的凡光系统将完全冻结……冰原族会在睡梦中死去……成为永恒的冰雕……”
星澈的声音被杂音吞没，但最后的警告清晰传来：
“……你们只有七十二小时……从冻结波经过的那一刻算起……七十二小时后……冰原星将进入‘永恒极夜’……届时所有的光都会死去……”
通信中断。
亚欧看着洞壁上那些发光的晶簇。它们现在还在燃烧，青白色的光美丽而脆弱。但七十三小时后呢？七十二小时后呢？
“我们需要立即行动。”他说，“托尔，准备好宇宙凡光石。艾拉，尽你所能修复飞船的基础功能，至少让我们能移动。星芽——”
他看向她。
“我需要你找到与冰原族沟通的方式。不是通过凡光网络，而是更本质的东西。你在感知中看到过他们的情绪——恐惧、坚守、希望。找到那个希望的源头，然后告诉我。”
星芽闭上眼睛，再次将手按在冰壁上。
这一次，她没有探向凡光网络，而是探向那些光芒背后的事物——那些让冰原族在零下一百五十度的严寒中建立城市、那些让他们在暗蚀族的背叛后依然坚守、那些让求救信号穿过层层冰层传到星空的情感。
她找到了。
那是一个孩子。
在冰晶城的深处，一个冰原族孩子正偷偷触摸着城市核心的凡光晶簇——不是偷取能量，而是像抚摸宠物般轻柔。孩子的凡光纹路很淡，还未完全显现，但当他触摸晶簇时，晶簇的光芒会变得温暖一些，不那么刺骨寒冷。
孩子在做一件被禁止的事：他将自己的凡光——微弱的、未成熟的凡光——注入晶簇，试图“唤醒”那些逐渐冻结的能量。他不知道这没用，不知道冻结因子正在侵蚀整个系统，他只是觉得晶簇“很冷”，想让它们“暖和一点”。
这种天真、固执、毫无理由的善意，正是冰原族尚未熄灭的火种。
星芽睁开眼睛，泪水在眼眶中凝结成冰珠。
“我找到了。”她说，“让我们去见他。让我们去告诉所有冰原族，我们不是来偷取光的——”
“我们是来让光重新流动的。”
冰洞外，冰原星永恒的风雪正在呼啸。三小时后，冰原族的巡逻队将抵达。而七十二小时后，整个星球的光将死去。
亚欧拿起宇宙凡光石。四种颜色的光在他手中流转，最终稳定成一种全新的色彩——包容一切光的光。
“走吧。”他说，“我们去融化第一层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