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尚未褪尽，东方天际仅透出一线朦胧的灰白。回到“悦来”客栈那间狭小的客房时，陈青山只觉得浑身骨头像是散了架，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冰冷的夜行衣被汗水和融雪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粘腻和寒意。他靠在门板上，剧烈地喘息着，白色的哈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
林晚秋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她额前的发丝被汗水黏住，脸色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亮得惊人，像寒潭里的星子，锐利地扫视着窗外渐渐平息的风雪。她动作麻利地拉严实窗帘，只留下一道细微的缝隙用以观察。
“老周的人应该已经出发了，”她的声音带着激战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但我们不能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一条线上。‘夜枭’行事诡诈，必然留有后手。万一消息未能及时送达马将军处，我们必须设法拖延他们的行动，哪怕只是几分钟。”
陈青山直起身，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强迫自己从极度的疲惫中挣脱出来。他走到桌边，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弱天光，再次展开那张已被摩挲得有些发软的“夜枭”地图。他的手指因脱力和之前的紧握微微颤抖，但指出的位置却精准无比。
“这里，”他的指尖落在一个标注着“三号废弃仓库”的红点上，位置靠近城郊，“离江桥不算太远。如果‘夜枭’准备了备用方案或额外军火，这里是最可能的地点之一。端掉它，或许能打乱他们的节奏，为指挥部争取时间。”
林晚秋凑近细看，她的发梢几乎擦过陈青山的下颌，带来一丝极淡的、混合着硝烟、血腥和冷冽雪气的独特气味。她沉吟片刻，果断点头：“值得一试。动作要快，我们时间不多。”
两人迅速检查随身的武器装备。陈青山的勃朗宁手枪还剩一个弹匣，匕首上的血迹已粗略擦拭；林晚秋的驳壳枪消音器在一次近身格斗中略有损坏，但功能无碍，她将所剩无几的子弹一一压入弹夹，动作冷静得近乎刻板。他们脱下湿透的夜行衣，换上便于行动的深色粗布棉袄和裤子，再次将自身融入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呼啸的北风卷着残雪，在空旷的街巷间穿梭。偶尔有巡逻队的皮靴声从主干道传来，沉重而规律，如同敲打着城市紧张的神经。他们像两道无声的影子，紧贴着墙根的阴影，利用每一个拐角、每一个废弃的摊位的掩护，快速而谨慎地向城郊移动。
越靠近郊区，地势越显荒凉。那座废弃的工厂——地图上标注的“三号仓库”——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白雪覆盖的空地尽头。高高的砖墙多有坍塌，锈迹斑斑的铁丝网歪歪斜斜地环绕四周，如同一只死去巨兽的骸骨。工厂仅剩的大门虚掩着，门口两名日军士兵裹着大衣，缩着脖子，不断跺脚取暖，呵出的白气瞬间被风吹散。
陈青山和林晚秋伏在一处低矮的雪坡后面，仔细观察。风雪虽歇，但低温让哨兵的警惕性降到了最低。
“换岗间隔大约半小时，”陈青山压低声音，目光紧锁着工厂门口，“下一次换岗很快就要到了。中间会有不到一分钟的空隙。”
“制造动静，引开他们。”林晚秋从怀中摸出最后一枚日制九一式手榴弹，冰冷的铸铁外壳触感让她精神一振，“我潜入。你见机行事。”
陈青山点头，接过手榴弹，手指扣住冰冷的保险销拉环，肌肉再次绷紧。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拉扯紧绷的神经。
终于，工厂内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两名换岗的士兵搓着手走了出来。门口的两名哨兵见状，立刻放松下来，转身准备交接。
就是现在！
陈青山猛地拔掉保险销，手臂奋力一扬，手榴弹划出一道低平的弧线，精准地落向工厂侧面一堆废弃的金属料后面！
“轰隆——！”
巨响猛然炸开，在寂静的黎明前格外骇人！碎金属和积雪被气浪掀飞上半空！
“什么情况？！”
“那边！快去看看！”
四名日军士兵的注意力瞬间被爆炸吸引，下意识地端起步枪，向爆炸点紧张地围拢过去。
就在这一片混乱的刹那，林晚秋动了！她如同离弦之箭，身形压低到极致，利用哨兵视线被吸引的短暂空白，悄无声息地冲到铁丝网前一个破损处，敏捷地翻身钻过，落地一个翻滚，便已隐没在一堆半人高的废弃木箱之后，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陈青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看见她的身影成功潜入，才稍稍松了口气。他紧盯着那四名被引开的士兵，见他们检查一番无果后，骂骂咧咧地开始返回原位，其中两人似乎打算进入工厂内部报告。不能再等了！
他立刻沿着林晚秋的路线，同样快速穿过铁丝网，潜行到那堆木箱后与林晚秋汇合。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一前一后，借着厂区内大量废弃机械和料堆的掩护，向最大的那座厂房快速移动。
厂房大门虚掩，里面透出昏暗的光线。浓重的机油味、铁锈味和一股刺鼻的火药味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他们侧身闪入，眼前景象令人心惊——厂房内部空间极大，堆满了墨绿色的木质弹药箱和草黄色板条箱，上面清晰印着日文标识和骷髅危险符号。一些箱子已经打开，露出里面黄澄澄的子弹、手榴弹以及用油纸包裹的长枪。
“果然是他们的备用军火点！”林晚秋低语，眼神迅速扫过整个仓库，评估着数量和位置。
突然，一阵急促杂乱的皮靴声从厂房深处传来！至少十余名日军士兵在一个军曹的带领下，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式步枪，从几个巨大的料堆后冲了出来！显然，外面的爆炸和突然的潜入已经惊动了内部的守卫！
“暴露了！打！”林晚秋反应快如闪电，厉喝一声的同时，手中的驳壳枪已然喷出火舌！“砰！砰！”两声略显沉闷的枪响，冲在最前面的两名日军士兵应声倒地。
陈青山的勃朗宁也几乎同时开火！子弹精准地击中一名试图举枪瞄准的士兵的手腕，惨叫声中步枪掉落在地。但日军人数众多，火力瞬间倾泻而来！
“哒哒哒——”
“砰！砰！”
子弹如同疾风骤雨般打在两人藏身的金属机床和木箱上，溅起一连串刺目的火星和木屑！破碎的弹片和跳弹在空旷的厂房内尖啸横飞，压迫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浓烈的硝烟味迅速弥漫开来。
陈青山和林晚秋被凶猛的火力死死压制在一台巨大的冲压机床后面，只能依靠精准的点射还击，每一次探头都冒着极大的风险。日军士兵则利用堆积如山的弹药箱作为掩体，步步紧逼，包围圈逐渐缩小。
“这样下去不行！弹药快没了！”陈青山打空勃朗宁最后一个弹匣，一边换弹一边急促地说道，额角渗出的汗水混着灰尘滑落。林晚秋的驳壳枪也只剩最后几发子弹，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但眼神却依旧沉静，快速更换弹夹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工厂外围突然爆发出另一片密集的枪声！其间夹杂着熟悉的中正式步枪的脆响和愤怒的汉语吼声！
“冲啊！干掉小鬼子！”
“抗联的同志！我们来了！”
老周！是老周带着抗联的战士们及时赶到了！他们从工厂正门和侧翼同时发起了猛烈攻击！
厂房内的日军顿时阵脚大乱！他们完全没料到会腹背受敌，一部分人慌忙调转枪口试图阻挡外面的进攻，阵型瞬间出现了混乱和空隙！
“我们的机会！反击！”陈青山大吼一声，体内那股疲惫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援兵驱散，八极拳经年累月锤炼出的爆发力瞬间涌起！他猛地从机床后跃出，如同猛虎下山，直接扑向最近的一名日军士兵！避开刺刀的突刺，一记刚猛暴烈的“顶心肘”狠狠撞在对方胸口，那士兵哼都没哼一声就倒飞出去，撞翻了一堆弹药箱。
林晚秋也同时起身，手中驳壳枪连续两个精准的短点射，放倒了左侧试图包抄过来的两名敌人。她身形灵动，利用陈青山制造的近战混乱，不断移动射击，清除着威胁。
内外夹击之下，日军很快溃不成军。抗联战士们的怒吼声和枪声越来越近，残余的日军士兵要么被击毙，要么跪地投降，少数几个企图从后门逃跑的，也被老周提前布置的人手堵个正着。
战斗声渐渐平息，厂房内弥漫着浓重刺鼻的硝烟和血腥气。老周提着还在冒烟的王八盒子手枪，带着几名战士快步冲了进来，看到陈青山和林晚秋虽然狼狈但并无大碍，这才长长松了口气。
“好消息！消息送到了！马将军那边早有准备，‘夜枭’派去炸指挥部的人马刚露头就被包了饺子，全歼！”老周脸上带着激战后的潮红和兴奋，用力拍着陈青山的肩膀，“你们这边动静这么大，可把我吓得不轻！幸好赶上了！”
紧绷的心弦终于得以松弛，巨大的疲惫感和胜利的喜悦同时涌上心头。陈青山靠着冰冷的机床，几乎要站立不住，只想大口呼吸。
然而，就在这松懈的刹那——
一道黑影如同蛰伏的毒蛇，猛然从一堆高高的箱笼阴影中暴起！速度快得只留下残影！手中那把南部十四式将校军刀带着凄厉的破空声，直刺正在检查战利品的林晚秋后心！
那狰狞的鹰钩鼻和眼中疯狂的血丝，不是鹰钩鼻是谁？！他竟然一直藏在这里！
“晚秋！小心！”陈青山瞳孔骤缩，惊呼脱口而出！身体的反应远比思维更快，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猛地将身边的林晚秋向侧面狠狠推开！
噗嗤！
冰冷的刀锋瞬间撕裂棉袄，深深割入陈青山来不及完全躲闪的左臂！剧痛袭来，温热的鲜血立刻汹涌而出，迅速染红了衣袖！
“青山！”林晚秋被推得踉跄几步，回头看到这一幕，失声惊呼，举枪欲射，但鹰钩鼻与陈青山已然缠斗在一起，根本无法瞄准！
鹰钩鼻一见偷袭落空，目标换成了陈青山，眼中疯狂更甚，手腕一翻，刀光再起，狠辣地抹向陈青山的咽喉！陈青山强忍剧痛，右手猛地拔出腰间匕首，向上疾格！
“锵！”
刀刃碰撞，迸发出一溜火星！陈青山左臂受伤无力，被鹰钩鼻巨大的冲击力撞得连连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弹药箱上，震得箱体一阵晃动。
鹰钩鼻得势不饶人，刀法狠戾刁钻，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支那人……都该死！坏了我的大事……一起下地狱吧！”
陈青山咬紧牙关，额头青筋暴起，全靠一股意志和多年习练的八极拳底子支撑。他利用厂房内狭窄的地形和散落的箱体闪转腾挪，匕首艰难地格挡着致命的刀锋，险象环生。每一次碰撞，左臂的伤口都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楚，鲜血滴落在地，形成断断续续的暗红轨迹。
“撑锤！” 林晚秋在外围焦急地移动，终于找到一个转瞬即逝的间隙，驳壳枪口喷出火焰！子弹精准地擦过陈青山肩头，击中鹰钩鼻持刀的右肩！
“呃啊！” 鹰钩鼻一声痛哼，动作猛地一滞，刀势出现了一丝不可避免的凝滞！
就是现在！
陈青山眼中厉色一闪，体内所有力量在这一刻爆发！他无视了左臂的剧痛，身体如同绷紧的强弓猛然弹开，使出了八极拳中贴山靠打的绝技——“铁山靠”！整个右肩带着全身的重量和冲劲，如同炮弹般狠狠撞入鹰钩鼻中门大开的胸膛！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鹰钩鼻双眼猛地凸出，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的惊愕和痛苦，一口鲜血混合着内脏碎片狂喷而出，身体像是被折断的稻草般倒飞出去，重重砸落在几米外的地上，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陈青山喘着粗气，右肩传来一阵酸麻，左臂的疼痛更是几乎让他晕厥。他用匕首支撑着身体，一步步走到鹰钩鼻面前。老周和林晚秋也迅速围了上来。
鹰钩鼻的胸口明显塌陷下去，气息奄奄，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恶毒地瞪着陈青山，嘴角咧开一个渗血的、疯狂的笑容。
“‘夜枭’……不止我一个……”他声音嘶哑，如同破风箱，“你们……赢不了的……哈尔滨……很快……就会……变成……废墟……帝国……万岁……” 他用尽最后力气，猛地咬碎了藏在后槽牙里的氰化物胶囊，头一歪，彻底断了气。
厂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众人粗重的喘息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零星枪声。胜利的喜悦被这最后的疯狂和恶毒的诅咒冲淡了几分，沉重的压力再次浮上心头。
陈青山看着手臂上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仍在不断渗出。他又看了看身旁脸色凝重、眼神关切的林晚秋和老周，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这场胜利来之不易，是无数同志用鲜血和牺牲换来的，但敌人远比想象的更加顽固和凶残。
老周蹲下身，仔细检查了一下鹰钩鼻的尸体，站起身，面色沉重地拍了拍陈青山的肩膀：“伤得不轻，得赶紧处理。‘夜枭’的头目虽然死了，但他临死前的话未必全是狂言。哈尔滨依旧危机四伏，你们必须立刻转移，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去。”
陈青山点点头，目光越过厂房破损的窗户，望向外面——黎明的阳光终于挣扎着穿透了云层，金红色的光芒洒落在白雪覆盖的废墟上，刺眼而又带着一种悲壮的温暖。他知道，这场黎明前的决战结束了，但脚下的路还很长，很艰难。
林晚秋默默走过来，从随身携带的医药包里拿出干净的纱布和一小瓶止血粉，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柔和：“先止血。任务还没完，我们还得继续走下去。”
陈青山接过药品，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指尖。他忍着剧痛，自行洒药包扎，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片被血色黎明照亮的天际，眼中疲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坚毅的光芒。他握紧了腰间那柄沾血的匕首。
是的，战斗还未结束。但只要一息尚存，他必将在这条充满荆棘与烽火的征途上，坚定不移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