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疯狂地抽打在陈青山的脸上,生疼生疼的。他最后看了一眼赵大勇消失的方向——那里只剩下混乱人群的推搡和几声零星的、方向不明的枪响,以及日本兵尖锐的呵斥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沉甸甸地往下坠。李掌柜夫妇惨死的画面、小梅惊恐的小脸、通讯兵死不瞑目的双眼、赵大勇绝望的怒吼……无数碎片在他脑中翻腾,几乎要将他撕裂。
“呜——!” 汽笛发出最后一声凄厉的长鸣,如同垂死巨兽的哀嚎。车身猛地一震,巨大的铁轮开始缓缓转动,碾压着冰冷的铁轨,发出沉重的“哐当、哐当”声,每一下都像是敲在陈青山的心上。
陈青山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瞬间的悲怆。他攥紧了口袋里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车票、那封烫手的电文信封以及半块冰冷的“马”字铜牌,用尽全身力气,逆着拥挤的人潮,向那扇即将关闭的车门扑去。
“让开!让开!” 他嘶哑地喊着,肩膀撞开挡路的行李和人,手臂被粗糙的行李袋划出一道道红痕。
就在车门即将合拢的最后一刹那,一只粗糙的大手猛地从车厢里伸出来,一把抓住了陈青山的胳膊,将他狠狠地拽了进去。
“砰!” 车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风雪交加、枪声隐约的混乱世界。车厢内浑浊的空气、浓重的汗味、劣质烟草味以及恐惧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几乎窒息。
“不要命了,小子!”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陈青山惊魂未定地抬头,看到一个穿着破旧棉袄、满脸胡茬、眼神疲惫却锐利的中年汉子。正是他拉了自己一把,汉子的手上布满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干力气活的。
“谢…谢谢大哥!” 陈青山喘着粗气,靠在冰冷的车厢壁上,胸口剧烈起伏。他打量着救命恩人,对方约莫四十岁上下,棉袄上沾着油污和泥点,手指关节粗大,但眉宇间有种说不出的沉静,让人莫名安心。
“甭谢,” 汉子摆摆手,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这种时候,能拉一把是一把。叫我老郑就行。” 他目光扫过陈青山苍白的脸和沾满泥污的衣裳,语气带着一丝了然,“从沈阳城里逃出来的?家里…都没了?”
陈青山鼻子一酸,点点头,又摇摇头,声音哽咽:“铺子炸了,掌柜的…掌柜一家…都没了…就剩个小闺女,被日本人带走了…”
他下意识地捂紧了装着电文的口袋,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任务”,不能有任何闪失。
老郑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无言的安慰。他没有追问更多,只是叹了口气:“这世道…唉。找个地方先坐下吧,这路还长着呢。”
车厢是拥挤的三等车厢,长条硬木椅上挤满了人,行李塞满了每一个缝隙。大多是逃难的普通百姓,脸上写满了惊恐、茫然和疲惫。角落里蜷缩着几个穿着破旧军装的溃兵,眼神空洞,抱着枪或者空着双手,仿佛灵魂已被抽走。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呜咽声和低沉的叹息,让人胸口发闷。
陈青山和老郑勉强在靠近车厢连接处的地方找到一小块立足之地,背靠着冰冷的车壁坐下。冰冷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这才感到浑身酸痛,尤其是肩膀和膝盖,摔倒时留下的淤伤开始隐隐作痛。
“老郑哥,这车…是去哪儿的?”
陈青山低声问,他当时根本没看清车票上的目的地,只知道要往北走。
“长春。” 老郑掏出一个小铁盒,卷着劣质的旱烟,动作熟练,“然后可能换车去哈尔滨。这是往北走的唯一通道了。”
他点燃烟卷,辛辣的烟雾在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小兄弟,你呢?打算去哪?”
“哈尔滨…” 陈青山几乎是脱口而出。马占山参谋长在哈尔滨!他要去完成通讯兵的嘱托!这个念头在混乱中异常清晰。但紧接着,小梅的脸又浮现出来,让他心口一阵抽痛。“我…我得去哈尔滨找人。” 他含糊地说,没敢提电文的事,防人之心不可无。
“找人?” 老郑吐出一口烟圈,浑浊的眼睛在烟雾后显得更加深邃,“兵荒马乱的,找人可不容易。哈尔滨现在…也不太平。”
他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周围,又咽了回去,显然是顾忌人多眼杂。
就在这时,车厢另一头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和压抑的惊呼。陈青山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 两名穿着土黄色军大衣、戴着军帽、挎着步枪的日本兵,在一个穿着黑色便服、眼神阴鸷的汉奸翻译带领下,正沿着狭窄的过道,挨个检查乘客的行李和证件!他们粗暴地推搡着挡路的人,用生硬的中国话呵斥着:“良民证!打开!检查!”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陈青山的喉咙!他感觉自己口袋里的信封和铜牌像烧红的烙铁一样烫!赵大勇的话在他耳边炸响:“日本人肯定在找这份文件!”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衣。怎么办?跳车?不可能,火车正在高速行驶。藏起来?车厢里拥挤不堪,根本无处可藏!情急之下,他猛地看向身边的座椅——那是一种老式的硬木长椅,椅面和靠背之间似乎有一条不显眼的缝隙!
几乎是出于本能,陈青山趁着检查的士兵还没到这边,飞快地、不动声色地将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牛皮纸信封。他借着身体的掩护,手指用力,将信封从中间撕开一道小口!然后,他假装整理裤脚,迅速地将撕开的信封塞进了那条狭窄的座椅缝隙里!只留下那半块冰冷的“马”字铜牌,被他紧紧攥在手心,汗水几乎要将它浸透。信封在缝隙里,除非把椅子拆开,否则极难发现。他只能祈祷,希望日本人不会细致到检查每一条缝隙。
做完这一切,他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腔,低着头,努力控制着呼吸,不敢看越来越近的日本兵。
“你的!证件!” 汉奸翻译走到他们面前,操着一口蹩脚的日语腔调中国话,眼神像刀子一样扫过陈青山和老郑。
老郑慢悠悠地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老总,我们是奉天城外跑小买卖的,良民,大大的良民。” 他的神态出奇地平静,甚至带着点市侩的讨好,将“良民”两个字说得格外用力。 翻译接过证件,装模作样地看了看,又递给旁边的日本兵。日本兵瞥了一眼,不耐烦地挥挥手,目光却落在了陈青山身上:“他呢?证件!”
陈青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根本没有任何证件!慌乱中,他下意识地摊开手,露出了那半块铜牌,语无伦次地说:“我…我是学徒…修钟表的…证件…没带…只有这个…” 他想用铜牌转移一下注意力,赌对方不认识这东西。
日本兵疑惑地看向他手中那块刻着“马”字的半块铜牌,显然不认识这是什么。旁边的汉奸翻译凑近看了看,也皱起了眉头:“这是什么玩意儿?破铜烂铁?”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坐在陈青山斜对面、一个一直裹着破旧棉大衣、剧烈咳嗽的老人,突然身体一歪,朝着检查的日本兵倒去,口中发出痛苦的呻吟:“哎哟…太君…水…我要水…”
日本兵嫌恶地后退一步,生怕被传染什么疾病。汉奸翻译也赶紧捂着鼻子呵斥:“老东西,滚开点!别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