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复治疗成了主院每日清晨雷打不动的项目。墨骁珩依旧会因那钻心的疼痛而失控低吼,汗水常常浸透衣衫,但那个“滚”字,却再未真正说出口。每一次剧痛后的短暂轻松,都像毒瘾一样,引诱着他第二天再次踏入这炼狱般的煎熬。他和虞怀瑾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伴随着药油的气味和压抑的喘息,在清晨的微光中弥漫。
这日,虞怀瑾刚从主院出来,揉了揉依旧有些发酸的手腕,准备去看看铺子的账本,却在回廊拐角处,差点撞上一个人。
是墨云辰。
他像是特意等在那里,又像是恰好路过,神情有些局促,双手背在身后,眼神游移,不敢与她对视。
“母亲。”他低声唤了一句,声音干巴巴的。
虞怀瑾停下脚步,温和地看着他:“云辰?有事?”
对于这几个继子女,她从未刻意亲近,但也绝不苛责。提供衣食,约束言行,剩下的,她相信潜移默化比强行灌输更有力。尤其是这个长子,心思重,敏感,她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墨云辰抿了抿嘴唇,似乎在做什么艰难的心理斗争。他飞快地瞟了一眼四周,确定无人后,才猛地将藏在身后的东西塞到虞怀瑾手里。
那是一叠有些皱巴巴的纸页,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
“这……这是我随便写的!”他的脸涨得通红,语速极快,带着一种欲盖弥彰的慌张,“您……您要是得空,就……就看一眼。没空就算了!”
说完,他几乎不敢看虞怀瑾的反应,转身就想跑。
“等等。”虞怀瑾叫住了他。
墨云辰背影一僵,慢吞吞地转过身,垂着头,一副准备接受审判的样子。他心里懊悔极了,怎么就鬼迷心窍,真把这东西拿来了?父亲曾说他写的都是狗屁不通,苏表姨也只会柔声安慰“辰哥儿还小”,他明知道不该抱有期望的……
虞怀瑾没有立刻去看那纸上的内容,而是仔细地将褶皱抚平,动作轻柔。然后她才低头,目光落在了那篇题为《论漕运疏堵之浅见》的文章上。
墨云辰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心都在冒汗。他偷偷抬眼,观察着虞怀瑾的表情。
她看得很慢,很认真。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
时间一点点过去,回廊里安静得能听到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墨云辰觉得每一息都是煎熬。
终于,虞怀瑾抬起了头。
墨云辰瞬间屏住了呼吸。
然而,预想中的敷衍或者批评并没有到来。
虞怀瑾的目光亮得惊人,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和赞赏,直直地看向他:“这篇文章,当真是你独自完成的?”
墨云辰被她眼中的光芒灼了一下,愣愣地点头:“是……是的。”
“这里,”虞怀瑾指着文章中一段关于利用沿河州县粮仓进行临时转运,以缓解漕运主干道压力的设想,“思路清奇,切实可行!还有这里,对漕工管理弊端的分析,一针见血!”
她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激动,每一个字都敲在墨云辰的心上。
“逻辑缜密,洞察力非凡!云辰,你在政务经济一道,有极高的天赋!”虞怀瑾毫不吝啬她的夸奖,眼神灼灼,“这绝非‘随便写写’能写出来的!你花了多少心思?”
墨云辰彻底呆住了。
他设想过很多种反应,唯独没有这一种。
如此直接、如此肯定、如此……让他不知所措的赞扬。
父亲从来只会冷着脸说“纸上谈兵”、“异想天开”;下人们只会谄媚地夸“大公子文采斐然”,他知道那都是屁话;就连以前的亲生母亲,也只会愁苦地看着他,劝他莫要惹父亲生气。
从未有人,如此认真地看过他写的东西,如此精准地道出其中的闪光点。
一股巨大的、酸涩的暖流猛地冲上他的鼻腔和眼眶,他慌忙低下头,掩饰瞬间泛红的眼圈,声音都有些哽咽:“没……没花多少心思……”
“不必妄自菲薄。”虞怀瑾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虽不通朝政,但也知好坏。你这篇策论,若加以打磨,绝不输于那些翰林学士的奏章!”
她沉吟片刻,忽然道:“你随我来书房。”
墨云辰懵懵懂懂地跟着她去了书房。
虞怀瑾让他坐下,自己则铺开一张新纸,拿起笔,在他原有的文章上开始标注。
“你看,这里,论点很好,但论据稍显单薄,若能引用《河渠志》中景和年间的那次漕运改革实例,会更有说服力。”
“这里,设想大胆,但实施细节还需斟酌,比如临时转运的成本由谁承担?各州县如何协调?”
她一句句,一条条,并非全盘否定,而是在他原有框架的基础上,进行引导和补充。哪里是亮点,需要保留和突出;哪里是短板,需要查找资料和完善。
墨云辰一开始还沉浸在巨大的惊喜和懵懂中,渐渐地,他被虞怀瑾清晰的分析和引导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发现自己苦思冥想不得其解的地方,经她轻轻一点,竟豁然开朗!
他忍不住开口讨论,提出自己的疑问和想法。
虞怀瑾耐心地听着,时而点头,时而反问,引导他更深层次地思考。
书房里,只剩下母子二人低声探讨的声音。阳光透过窗棂,洒在铺满纸张的书桌上,也洒在墨云辰越来越亮、越来越自信的眼睛里。
不知过了多久,探讨暂告一段落。
墨云辰看着被虞怀瑾用朱笔细致批注、几乎重焕新生的策论,胸腔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和激动填满。
“母亲……”他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虞怀瑾,有感激,有羞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谢谢您。”
这三个字,他说的无比郑重。
虞怀瑾笑了笑,放下笔,揉了揉手腕——连续为墨骁珩按压和方才执笔批注,让她的手腕有些不堪重负,微微颤抖了一下。
墨云辰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目光在她泛红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低下了头。
“这篇策论底子极好,只需名师稍加点拨,必能大成。”虞怀瑾看着他,语气认真,“我知你心中有丘壑,不愿屈居人下。闭门造车终是有限,你可愿……正式拜一位老师,系统学习经世致用之学?”
墨云辰猛地抬头,眼中迸发出渴望的光芒,但随即又黯淡下去:“父亲他……”
他怕父亲反对,怕父亲觉得他不务正业。
“王爷那里,我去说。”虞怀瑾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你只需告诉我,你想不想?”
墨云辰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敷衍,没有算计,只有真诚的询问和支撑。
他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坚定:“想!”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虞怀瑾欣慰地笑了:“好。”
事情并未就此结束。
傍晚时分,苏月儿“恰好”路过墨云辰的院子,“恰好”听说他得了一篇好文章,被王妃盛赞,还“恰好”带着自己亲手做的点心,想来“沾沾才气”。
她走进书房,看到墨云辰正对着那篇批注过的策论发呆,脸上还带着未褪的兴奋。
“辰哥儿真是越来越出息了。”苏月儿笑着将点心放下,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王妃娘娘真是慧眼识珠,这般夸你,连表姨我都替你高兴。”
她拿起那篇策论,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惊叹道:“哎呀,果然写得好!我们辰哥儿就是文曲星下凡!不过……”
她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轻声道:“王妃娘娘到底是内宅妇人,这朝堂漕运的事,错综复杂,她这般大力夸赞,只怕是爱之深,未必真懂其中关窍。辰哥儿你还需谨慎,莫要听了些好话便飘飘然,最终……惹人笑话就不好了。”
她的话,像一根细小的毒刺,试图扎入墨云辰激动未平的心。
若是以前,墨云辰或许会被她这番话影响,怀疑虞怀瑾的用心,或者陷入自我怀疑。
但此刻,他脑海里浮现的,是虞怀瑾认真批注时专注的侧脸,是指出他文中不足时清晰的逻辑,是问他“你想不想”时那双真诚的眼睛。
他抬起头,看向苏月儿,脸上兴奋的神色慢慢收敛,变得平静而疏离。
“多谢表姨关心。”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静,“母亲是否真懂,我自有判断。至少,她能指出我文中景和年间的漕改实例,能帮我分析临时转运的成本细节。而这些,父亲不曾教过我,表姨您……似乎也并未看出。”
苏月儿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拿着点心的手微微一颤。
墨云辰不再看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篇策论收好,放入怀中,仿佛那是无价的珍宝。
“点心表姨留着自己用吧,我还要温书,不送。”
他转过身,重新坐回书案前,挺直的背影,透出一股决然的、迈向新道路的坚定。
苏月儿站在原地,看着墨云辰彻底无视她的背影,又瞥见书案上那张虞怀瑾留下了娟秀字迹的批注纸,脸上的温柔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眼底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阴沉。
她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脱离她的掌控。
而那个她本以为最容易挑拨、最渴望认可的长子,心中那棵名为“信任”的幼苗,在虞怀瑾毫不吝啬的阳光和雨露下,已然破土而出,开始顽强地扎根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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