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家大排档的喧嚣人声和十三香小龙虾的霸道香气,像一层温暖的茧,将楚星窈从《夏夜方程式》片场的冰冷窒息中短暂地剥离出来。
她坐在禹星野对面,油乎乎的手指笨拙地剥着虾壳,看着他风卷残云般地扫荡着盆里的龙虾,那沾着泥点的迷彩作训服,剃得扎手的板寸,还有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都透着一种刚从硝烟里滚出来的粗粝真实感。
“慢点吃,”楚星窈忍不住出声,把刚剥好的一颗饱满虾肉放进他碗里,“又没人跟你抢。”
禹星野动作顿了顿,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眼神里那层在片场时骇人的戾气已经褪去大半,只剩下浓浓的疲惫和一种……心满意足的凶狠?
他没说话,只是用沾着红油的筷子夹起那颗虾肉塞进嘴里,嚼得飞快,然后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这反应,比任何甜言蜜语都让楚星窈觉得熨帖。
吃饱喝足,两人都没急着离开。冰啤酒瓶见了底,桌上堆满了小山般的虾壳。
夜风吹散了暑气和油腻,带着一丝难得的清爽。楚星窈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保温杯上那个傻气的烤肠图案,看着对面那个同样放松下来、微微后仰闭目养神的男人。
“那个录音……”
她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你从哪儿弄来的?林薇薇那种人,不可能不小心到被录音。”
禹星野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狡黠和混不吝的得意,像只刚偷到腥的猫。
“阿K。”
他言简意赅,拿起桌上最后一根凉掉的烤肠,嫌弃地看了一眼,还是咬了一口,“那小子,别的本事没有,当‘狗仔’倒是一流。塞了点钱给林薇薇身边那个眼皮子浅的小助理。”
他嗤笑一声,“这种人,身边永远不缺缝儿钻。”
楚星窈了然。
资本的游戏里,忠诚往往是最廉价的筹码。她看着禹星野啃着冷掉的烤肠,那副“爷不挑食但爷很不爽”的表情,嘴角忍不住弯了弯。
心底那片被林薇薇和改剧本折腾出的荒芜冻土,此刻正被这市井的烟火气和眼前人粗粝的温暖,一寸寸地解冻、复苏。
“谢了。”
她声音很轻,却清晰。
禹星野啃烤肠的动作顿了一下,掀起眼皮看她,目光在她微微泛红的耳根上停留了一瞬,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只是把剩下的半根烤肠丢回盘子里,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谢什么。”他语气依旧硬邦邦,带着点被道谢后的不自在,“烦都烦死了,耽误爷训练。”
楚星窈看着他强装镇定却微微发红的耳根,没拆穿他。她知道,这只嘴硬的乌鸦,用他最擅长也最笨拙的方式,为她劈开了一条路。
那条路上,林夏终于可以不再被扭曲,能够以她本来的面目,冷静而睿智地走向属于她的“夏夜方程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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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方程式》剧组经历了一场地震般的剧变。导演组连夜开会,编剧团队火速回归原始剧本,所有被强行塞入的林薇薇戏份被干净利落地剔除,仿佛从未存在过。
林薇薇本人连同她那个“王总”靠山,在禹星野那份铁证如山的录音和“说到做到”的威慑力下,灰溜溜地退出了剧组,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片场的气氛焕然一新。没有了刻意的刁难和聒噪的加戏,空气里只剩下对专业和剧本的专注。楚星窈饰演的林夏,如同挣脱了枷锁的飞鸟,在镜头前绽放出惊人的光芒。
她将物理学家的冷静理性与内心深处对爱与真理的执着追寻,演绎得丝丝入扣,每一个眼神,每一句台词,都带着沉甸甸的力量感。
剧组上下,从导演到灯光师,看她的眼神都充满了由衷的敬佩——不仅仅是对视后演技的认可,更是对她坚持专业底线的尊重。
禹星野没有立刻离开。他像个巡视领地的乌鸦王,在《夏夜》片场又晃荡了两天。没穿迷彩服,换了简单的黑t工装裤,但那股子刚从训练营淬炼出的煞气还在。
他也不多话,就靠在片场不起眼的角落,抱着胳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拍摄现场。
偶尔和导演低声交流几句,语气不容置疑。副导演见了他更是像老鼠见了猫,恨不得绕道走。楚星窈拍戏间隙,总能感受到那道存在感极强的目光。
不是监视,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守护。
一次拍林夏深夜在实验室独自攻克难题的重场戏,情绪消耗巨大,连续几条后她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刚放下手,一瓶拧开了盖子的冰矿泉水就“啪”地一声,带着点不耐烦的力道,杵到了她面前。
“拿着。”禹星野不知何时晃到了她身边,声音不高,眼神瞥向别处,“脸白得跟鬼似的,别晕了耽误进度。”
楚星窈接过水,指尖碰到他微凉的指尖,心头一跳。她小口喝着水,冰凉的感觉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疲惫。
她抬眼看向旁边那个故作漫不经心的男人,这段时间的军营生活,果然让他更加帅气,人也更精神了。
“看什么看?”禹星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过头,眉头习惯性蹙起,耳根却可疑地又泛了红。
“看你好看。”楚星窈脱口而出,说完自己都愣了一下,脸颊瞬间开始发烫。
禹星野显然也被这直白的“夸奖”噎住了,瞪着她看了两秒,眼神复杂地在她泛红的脸上转了一圈,最终只憋出一个字:“……哼。”
然后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开了,背影都透着一股“爷懒得理你”的别扭劲儿。
楚星窈看着他那副落荒而逃的样子,再看看手里那瓶带着他指尖温度的水,忍不住低头,轻轻笑了起来。片场巨大的绿幕灯光下,她笑容明媚,眼底像落了星星。
不远处,一个眼疾手快的剧照师捕捉下了这一幕——穿着白大褂的楚星窈低头浅笑,手里握着一瓶水,阳光在她发梢跳跃,画面干净温暖得不像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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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忙碌而充实的拍摄中飞逝。禹星野终究还是要归队,完成《深蓝使命》最后的封闭训练和拍摄。离开前夜,他破天荒地没去片场“巡视”,而是把楚星窈约到了酒店顶层的露天酒吧。
这里视野极好,能将城市璀璨的夜景尽收眼底。
两人靠在栏杆边,晚风带着微醺的凉意。桌上放着两杯鸡尾酒,禹星野面前那杯几乎没动。他穿着简单的衬衫,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肌肉。
他沉默地看着脚下的万家灯火,侧脸在光影下显得有些冷峻。
“明天走了。”他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有些散。
“嗯。”楚星窈应了一声,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习惯了他在片场晃悠的日子,这突如其来的分别,让空气都变得有些粘稠。
“《夏夜》……拍得还行?”禹星野没看她,目光依旧落在远处。
“挺好的。”楚星窈点头,“剧本理顺了,拍得很顺。”
她顿了顿,补充道,“林夏……很好。”
禹星野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象征性地抿了一口,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轻柔的背景音乐流淌。
“禹星野。”楚星窈忽然叫他。
“嗯?”他转过头,看向她。
霓虹的光影落在他眼底,深邃得像星空。
“以后……”楚星窈迎着他的目光,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别再用那种方式了。”
禹星野挑眉,眼神询问。
“录音……威胁导演。”楚星窈解释,语气没有责备,只有一丝担忧,“太冒险了。万一……”
“万一什么?”禹星野打断她,嘴角勾起一抹混不吝的弧度,带着点“爷怕过谁”的嚣张,“万一那帮怂货真敢鱼死网破?呵,那正好,爷带你去吃一辈子老张头烤肠,省得在圈子里受鸟气!”
他这话说得又痞又横,却像一股暖流,瞬间冲散了楚星窈心底那点担忧。她知道他是认真的。这只乌鸦,真的能干得出来。
“谁要跟你吃一辈子烤肠。”楚星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上扬。
“那你想吃什么?”禹星野身体微微前倾,靠近了些,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带着点逼问的意味,“龙虾?火锅?还是……米其林?”
他靠得太近,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混合着独属于他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强烈的侵略性。楚星窈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后退,却被他眼底那簇火苗钉在了原地。
“我……”
她张了张嘴,脸颊发烫,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是想回答吃什么,还是回答……别的什么?
就在她心慌意乱之际,禹星野却突然收起了那副逼问的姿态,直起身,目光重新投向璀璨的夜景,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近乎自嘲的坦诚:“楚星窈,老子以前觉得,天底下没有爷摆不平的事,没有爷豁不出去的人。”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某种艰涩的东西,“……但现在,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楚星窈的心猛地一紧,屏住了呼吸,看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显得有些落寞的侧影。
“以前砸场子、放狠话、掀桌子,图个痛快,爱谁谁。”禹星野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柔软,“可这次……录音笔按下去的时候,老子脑子里想的不是怎么弄死那帮孙子。”
他转过头,目光再次沉沉地落在楚星窈脸上,深邃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脆弱的后怕和……珍视。
“老子怕。”
“怕录音不够狠,镇不住那帮王八蛋。”
“怕证据链有漏洞,扳不倒他们。”
“怕……来不及。”
“怕你……”他声音哽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最终也没把那几个字说出来,只是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低低咒骂了一声,“操!”
楚星窈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恐惧和担忧,看着他因为后怕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和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她从未想过,这个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到极点的禹星野,竟然也会有“怕”的时候。
而这恐惧的根源……是她。
那个在片场为她挡光、为她砸场子、为她风尘仆仆杀回来的禹星野,他的软肋……是她楚星窈。
这个认知,比任何情话都更有力量,更让她心头发烫,眼眶酸涩。
她往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距离。夜风吹动她的发丝,拂过他的手臂。她仰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望进他带着一丝慌乱的眼底。
“禹星野,”她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用你豁出去。”
“我没那么……差。”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她顿了顿,唇角弯起一个自信而明亮的弧度,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我自己掀桌子。”
禹星野看着她眼中闪烁的光芒,那光芒里有坚持,有成长,更有一种不输于他的勇气。他心底那片因为“软肋”而生出的慌乱和后怕,奇异地被这光芒抚平了。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释然、骄傲和更深沉爱意的暖流,汹涌地漫过心田。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深深地看着她,仿佛要将此刻的她,连同这片璀璨的夜色,一起烙印在灵魂最深处。
然后,他极其郑重地点了点头。
“嗯。”
晚风温柔地拂过顶楼,城市的霓虹在他们脚下无声流淌。两人并肩站在栏杆边,谁也没有再说话。
空气里流淌着无声的默契和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宁静。
那份因“软肋”而产生的恐惧,没有成为枷锁,反而在坦诚和信任中,化作了守护彼此最坚实的铠甲。楚星窈拿起酒杯,轻轻碰了一下禹星野那杯几乎没动的酒。
“一路顺风。”她轻声说。
禹星野端起酒杯,目光依旧锁在她脸上,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简短而有力的承诺:
“等我回来。”
楚星窈看着他,笑了。这一次,她的笑容里没有了不确定,只有纯粹的、明亮的信任。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