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永昌的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暖阁原本还算平和的气氛中,激起无声却剧烈的涟漪。
林书薇感到查梁一握着她的手,手心沁出了冷汗。
“失控……”查梁一重复着这个词,声音有些发干,“爸,您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查永昌没有立刻回答。
他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两人,看着窗外庭院里被秋风吹得摇曳的竹影。暖黄的灯光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让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沉重。
“三十多年前,赵泰安协助燕京这边,清理王家当时的接班人的时候,”查永昌缓缓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虽然没有资格亲自参与其中,但身份在那边。你爷爷也让我提供了查家必要的支持和……善后。”
他转过身,金丝眼镜后的眼神锐利而清醒:“那一次,赵泰安差点‘失控’。”
查梁一和林书薇都愣住了。
“差点?”查梁一追问。
“王家当时跟着出国的有一个孩子,才十一岁。”查永昌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带着重量,“按照赵泰安最初的计划,这个孩子应该‘意外夭折’,以绝后患。命令已经下达了,执行的人也已经就位。”
暖阁里安静得能听到三人的呼吸声。
“但最后时刻,赵泰安叫停了。”查永昌继续说,“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一整夜,第二天早上,眼睛通红,但改了计划。那个孩子被送出国,改了身份,永远不许回到这片土地。而原本负责执行‘意外’的人,被调去了海外,再没回来。”
查梁一倒吸一口凉气。他从未听说过这段往事。
“为什么?”林书薇轻声问,她虽然紧张,但思维依然敏锐,“是因为……不忍心?”
“不全是。”查永昌摇摇头,“赵泰安不是心软的人。他叫停,是因为在最后一刻,他看到了‘失控’的代价。”
他走回座位,重新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却没有喝。
“那个十一岁的孩子,本身没有威胁。但杀了他,就意味着打破了某个界限——对无辜者、对血脉延续、对‘斩草除根’这最后一道防线的突破。”查永昌的语气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峻,“赵泰安后来跟你爷爷说,他在书房那晚想明白了一件事:一旦跨过那条线,人就会习惯用最极端的方式解决问题。今天可以为了‘以绝后患’杀一个十一岁孩子,明天就可以为了‘消除隐患’杀更多人,到最后,身边所有人都可能变成需要被‘消除’的隐患。”
他放下茶杯,看向查梁一:“这就是‘失控’。不是突然发疯,而是一步步滑向深渊,每一次都告诉自己‘这是必要的’,‘这是最后一次’,直到再也回不了头。”
查梁一感到脊背发凉。
他想起赵山河最近的眼神,那种越来越纯粹的、剔除了人性犹豫的冷静。
他想起赵山河布置“净化协议”时的毫不犹豫,想起他谈论白慕婉结局时的平淡。
“赵山河,他……”查梁一的声音有些颤抖,“他也还没跨过那条线,对吗?白慕婉是背叛者,秦琉璃是执行者,那些公司是商业对手……他还没有对真正无辜的人下手。”
“问题就在这里。”查永昌的目光锐利如刀,“赵泰安是在面对一个十一岁孩子时,在最后一刻刹住了车。而赵山河……他根本没有给自己设置‘那条线’。”
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在他的棋盘上,只有‘有用’和‘没用’,‘可控’和‘不可控’。白慕婉曾经‘有用’,后来‘没用’了,就成了诱饵。秦琉璃‘有用’,所以给她高位,但也同时用她来牵制秦苏云。那些公司‘有用’的时候是合作伙伴,‘没用’的时候就是鱼饵。甚至他自己设计的‘净化协议’——那是什么?那是连自己人都可能一起埋葬的终极手段!”
查永昌的呼吸微微急促,这是他今晚第一次明显流露出情绪。
“他没有设置底线,梁一。这是最危险的。赵泰安知道线在哪里,所以能在关键时刻收手。可山河……他眼里根本没有线。今天他可以牺牲背叛者,明天就可以牺牲犯错的自己人,后天呢?当他认为某个至亲可能‘阻碍大局’或者‘构成风险’时,他会怎么做?”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查梁一心头。
他猛地想起赵山河最近看他的眼神——依然是兄弟,但那审视的、评估的意味,似乎比以前更重了。
他想起赵山河对林书薇的态度,客气而疏离,带着一种上位者对“不稳定因素”的天然警惕。
“爸……”查梁一的声音干涩,“您是说,山河他……可能有一天会……”
“我不是说他一定会。”查永昌打断他,语气缓和下来,但依然沉重,“我是说,他现在走的这条路,没有设置护栏。车速越来越快,弯道越来越急,而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一旦失控,会车毁人亡,还会带走车上所有人。”
他看向林书薇,眼神复杂:“林小姐,梁一带你回来,说明他真心待你。我作为父亲,有些话虽然难听,但必须说。你现在踏入的,不是一个普通的商业家族,而是一个……随时可能引爆的火山口。”
林书薇迎上查永昌的目光,没有退缩。
她轻轻握紧查梁一的手,声音清晰而坚定:“伯父,我明白风险。但梁一在这里,我就在这里。”
查永昌看着她,良久,脸上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苦涩的笑容:“好,好。梁一,你找了个好姑娘。”
他重新靠回椅背。
“我今天说这些,不是要你重新审视你的合作伙伴——赵山河。”查永昌看着儿子,语气恢复了平静,“查家和赵家,自从你决定合作的那天起,也早就绑在一起了。我是要你清醒,要你明白你现在站在什么地方。你要做的,不是阻止山河——你阻止不了。你要做的,是在他身边,看着他,必要的时候……拉住他。”
“拉住他?”查梁一苦笑,“我怎么拉?他现在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不是用话拉。”查永昌的眼神深邃,“是用你的存在拉。你的态度,你的选择,本身就是一道护栏。你要让他知道,有些事做了,会失去什么。你要让他看到,这世上除了算计和输赢,还有别的东西值得守护。”
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保护好你自己,保护好你在乎的人。这不是自私,这是底线。如果连底线都守不住,你就真的什么都拉不住了。”
夜深了,查梁一和林书薇离开暖阁,走在回客房的廊道上。秋风更凉了,吹得人透心凉。
“书薇,”查梁一忽然停下脚步,紧紧抱住她,“对不起,把你卷进来。”
林书薇回抱住他,脸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着他急促的心跳:“是我自己选的。而且……伯父说得对,你需要在山河身边。我也需要在你的身边。”
她抬起头,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他的眼睛:“我们一起,做那道护栏。”
查梁一凝视着她,眼眶发热。
他低下头,深深吻住她,这个吻带着庆幸,带着决心。
而在暖阁里,查永昌依然独自坐着,面前的茶早已冷透。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
他想起很多年前,父亲在结局王家的事情后,一次小酌后,向他透露的一个细节:赵泰安在决定放过那个十一岁孩子后,曾对他说过一句话:“明谷,我们这些人,手里沾的血已经够多了。总得留一点……给人性。”
可如今,赵山河的眼里,还有“人性”的位置吗?
查永昌不知道。
他只知道,一场比三十多年前更加凶险的风暴,正在酝酿。而他的儿子,已经深陷风暴中心。
窗外的竹影疯狂摇曳,仿佛预示着即将到来的、更加凛冽的狂风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