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脊的罡风与血腥，仿佛已是上辈子的事。
队伍沿着陡峭的山脊艰难下行，终于踏上了轮回谷外围那片相对平坦的戈壁。说是平坦，其实依旧是碎石遍地，沟壑纵横，只是没有了那令人头晕目眩的万丈深渊。天色渐晚，夕阳像一枚巨大的、即将燃尽的血红色铜钱，缓缓沉向西边那锯齿般狰狞的山峦背后，将天地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凄艳而不祥的红光。
疲惫，像潮水般席卷着每一个人。连续的高强度厮杀、神经紧绷的潜行，再加上“刀锋脊”上那场与“金刚罗汉”的恶战，几乎耗尽了所有人的体力和精神。嘴唇干裂起皮，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滚烫的沙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楚。水囊早已空空如也，拍打起来发出令人绝望的空洞响声。
骆驼的步子越来越蹒跚，鼻孔张合，喷出带着白沫的热气，眼神呆滞，仿佛下一刻就要瘫倒。
“前面……就是‘月突泉’了。” 赵无影的声音沙哑得像是破锣，他指着地图上一个微小的、月牙形状的标记，手指因为脱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最后一个……可靠的补水点。过了这里，再往谷心走，水源……就只能靠运气了。”
月突泉。这个名字，此刻像甘露一样滴在每个人干涸的心田。绿洲，水源，短暂的休憩……这是支撑他们走下去的唯一希望。
没有人说话，只是默默地加快了脚步，尽管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炭火上。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极度的疲惫。
当那片稀稀落落的、环绕着一弯浅水的胡杨林的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时，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极其轻微的叹息。那弯泉水，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诱人的金色波光，像沙漠旅人濒死前看到的海市蜃楼，却无比真实。
就连一向沉稳的汪小闲，脚步也似乎轻快了一丝。龙啸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虎目中重新燃起光芒。郭嵩阳更是忍不住欢呼了一声。林诗音苍白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期盼。
然而，李寻欢的眉头，却在看到绿洲的瞬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太安静了。
死寂。一种不正常的死寂。
没有鸟鸣，没有虫嘶，甚至连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听不到。这片本应充满生机的绿洲，此刻却像一块巨大的、沉默的墓地。只有那弯泉水，在夕阳下静静地反射着光，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
几乎在同一时刻，李寻欢和汪小闲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都看到了对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警惕。
“停下。” 李寻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众人因为看到水源而产生的细微骚动。
队伍戛然而止。训练有素的狐影门好手和白驼卫立刻散开，结成防御圆阵，兵刃出鞘，警惕地指向四周。骆驼被勒住，不安地喷着鼻息。
“怎么了，二弟？” 龙啸云握紧剑柄，环顾四周，除了寂静，他暂时没发现什么异常。
“有血腥味。” 汪小闲淡淡开口，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扫过那片胡杨林和泉水周边，“很淡，但逃不过我的鼻子。还有……一股腐烂的甜腥气。”
腐烂的甜腥气？众人心中一凛！这味道，让他们想起了幽冥鬼姥的“幽冥灰蛾”！
谢颜脸色微变，迅速从药囊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拔开塞子，放在鼻尖轻轻一嗅，然后再到一处散发浅浅味道的地方一闻，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是‘尸傀香’！混合了多种剧毒虫豸尸体制成的迷香，能吸引毒物，也能……催化某种邪术！”
尸傀香？邪术？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
异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
“噗！噗！噗！”
泉水旁的沙地，猛地炸开数十个土坑！如同喷发的火山口！漫天的黄沙激射中，数十道黑影，如同从地狱深处爬出的恶鬼，破土而出！
这些“人”，已经不能称之为人了！他们全身笼罩在破烂的、沾满泥沙的黑色布袍里，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如同浸泡过久的尸体般的灰白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瞳孔扩散，只有两点诡异的、如同鬼火般的绿光在闪烁！他们的动作僵硬、迅猛，却带着一种非人的协调感，口中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怪响，张开的嘴里，牙齿尖锐发黑，指甲长而弯曲，泛着幽蓝的光泽！
毒人！幽冥鬼姥用邪术和剧毒炮制的、没有理智、不畏疼痛、只知杀戮的傀儡！
几乎在同一时间！
“嗖嗖嗖——！”
周围的胡杨树干后、灌木丛的阴影里，闪出了无数身着土黄色劲装、手持强弓劲弩的金刚门射手！箭簇在夕阳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弓弦震响如同死神的狞笑！密集的箭矢，如同倾盆暴雨，带着凄厉的破空声，铺天盖地般向队伍笼罩下来！覆盖了每一寸空间！
陷阱！一个精心布置、等待已久的死亡陷阱！
“举盾！防御！” 龙啸云目眦欲裂，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怒吼！啸风快剑舞成一团银光，将射向他和身边人的箭矢纷纷格挡劈飞！郭嵩阳铁剑横扫，剑风呼啸，扫落一片箭雨！狐影门好手和白驼卫们纷纷举起随身携带的轻盾或挥舞兵刃格挡，但弩箭力道极大，穿透力惊人！
“噗嗤！”“啊！”
惨叫声瞬间响起！两名狐影门好手盾牌被强劲的弩箭射穿，箭矢透体而过，带出一蓬血雨！另有一名白驼卫闪避稍慢，被三支弩箭同时射中大腿和肩胛，惨叫着倒地！
而这，仅仅是第一波攻击！
那些破土而出的毒人，已经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它们无视飞射的箭矢（有些箭矢甚至射中了它们，但它们只是身体晃了晃，继续前冲！），挥舞着闪烁着蓝光的毒爪，疯狂地扑向阵型！腥风扑面！
“小心！爪上有剧毒！” 谢颜尖声提醒，同时红袖翻飞，绣针如雨，射向毒人的眼睛、关节等薄弱处！但毒人似乎没有痛觉，绣针入肉，它们只是动作稍缓，依旧悍不畏死地扑上！
龙啸云怒吼一声，啸风快剑带着狂猛的怒气，一剑将一名冲在最前的毒人拦腰斩断！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粘稠液体喷溅而出！那毒人上半身落地，竟仍用双手扒着地面，向他爬来！龙啸云看得头皮发麻，飞起一脚将其头颅踢碎，才彻底不动！
郭嵩阳铁剑势大力沉，一剑劈下，将一名毒人连肩带臂削掉半边，但那毒人残缺的身体依旧挥舞着独臂抓来！郭嵩阳侧身闪避，铁剑回旋，将其头颅斩飞！
这些毒人，力大无穷，不畏伤痛，除非彻底摧毁中枢或者肢解，否则极难杀死！而且它们爪牙上的剧毒，见血封喉！队伍瞬间陷入了极度被动的苦战！既要格挡远处不断射来的冷箭，又要应对近身这些疯狂嗜血的毒人，阵型很快被冲散，各自为战，险象环生！
“保护诗音！”李寻欢厉喝一声，身形如鬼魅般在混乱的战团中穿梭，飞刀连发！咻！咻！咻！刀光闪烁，精准无比地射穿试图靠近林诗音的毒人的头颅或心窝！他的飞刀快、准、狠，往往能一击毙命，但毒人数量太多，蜂拥而上，他只能堪堪护住林诗音周围一小片区域！
汪小闲静立原地，并未主动出击，但他的气息却如同定海神针，笼罩着整个战场。他目光如电，扫视着战局，偶尔屈指一弹，便有一道无形气劲射出，将一名从诡异角度突袭的毒人震飞，或者将一支射向要害的冷箭凌空击碎！他是在掌控全局，防止出现崩溃性的伤亡。
混战中，谢颜为了掩护一名受伤倒地的狐影门手下，红袖挥舞格挡箭矢，却被一名从侧面阴影中突然扑出的毒人，那闪烁着幽蓝光芒的毒爪，擦过了她的左臂！
“嗤啦——”
衣袖破裂！雪白的手臂上，瞬间出现了三道乌黑发紫的爪痕！伤口周围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发黑，一股钻心的剧痛和麻痹感瞬间传来！
“呃！” 谢颜闷哼一声，俏脸瞬间失去血色，脚下一个踉跄，几乎站立不稳！
“谢姐姐！” 林诗音花容失色，惊呼一声，不顾自身安危，猛地冲上前，一把扶住摇摇欲坠的谢颜！同时，她右手疾点，数枚银针已精准地刺入谢颜臂弯处的几处大穴，暂时封住毒素上行！动作快如闪电，显示出极高的医术和临危不乱的定力！
“退到岩石后面！” 李寻欢见状，飞刀如同暴风骤雨般倾泻而出，将逼近的几名毒人瞬间射杀，清出一小片空地！龙啸云和郭嵩阳也奋力向他靠拢，三人结成一个小型三角阵，死死挡住潮水般涌来的毒人和不断射来的冷箭，为林诗音救治争取时间！
林诗音将谢颜扶到一块巨岩后，迅速从药囊中取出小刀，割开谢颜伤口处的衣物，看到那乌黑肿胀、甚至开始流出黑色脓血的伤口，她倒吸一口凉气！好烈的毒性！
但她眼神依旧冷静，手法稳定得可怕。她先是用嘴吸出部分毒血，吐掉，然后迅速将一种白色的药粉撒在伤口上，药粉遇到毒血，发出“嗤嗤”的声响，冒出白烟！紧接着，她又取出几根较长的金针，刺入伤口周围的穴位，轻轻捻动，一股柔和的内力渡入，逼出更多毒血！同时，将一枚朱红色的解毒丹塞入谢颜口中。
整个救治过程，在箭矢呼啸、喊杀震天的战场上，显得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沉着冷静！林诗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得像是在完成一件最精密的艺术品。
“攻击关节！它们的经络被毒素侵蚀固化，关节是弱点！破坏膝关节和肘关节！” 林诗音一边救治，一边高声向战团中呼喊，声音清晰穿透混乱，“小心它们的血液，也有毒！”
得到指点，龙啸云等人精神一振！立刻改变战术！龙啸云剑光专扫毒人下盘，郭嵩阳铁剑猛砸膝盖肘关节！果然，关节受损，毒人行动立刻变得踉跄迟缓，威胁大减！李寻欢的飞刀也更加精准，专打关节连接处，往往一刀就能让一个毒人失去行动能力！
战局稍稍稳住。
汪小闲目光一冷，终于动了！他身形一晃，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一名躲在胡杨树后、正张弓搭箭的金刚门射手头目面前！那头目甚至没看清来人，便被汪小闲一掌按在额头，哼都没哼一声，七窍流血，软软倒下！汪小闲身形再闪，如同虎入羊群，所过之处，那些弓箭手如同割麦子般倒下！远程威胁大减！
失去了弓箭手的压制，众人压力骤轻，集中力量对付剩下的毒人。经过一番惨烈搏杀，终于将数十名毒人和伏兵尽数歼灭！沙地上，躺满了残缺不全的毒人尸体和金刚门射手的尸首，黑色的毒血和红色的鲜血混合在一起，浸透了沙地，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战斗结束。死里逃生。
但没有人欢呼。队伍损失惨重，五人战死，七八人带伤，谢颜中毒虽经林诗音急救暂时稳住伤势，但脸色灰败，昏迷不醒，显然需要长时间调理。物资也有损失，水囊在混战中被箭矢射破好几个。
更重要的是，那弯寄托了所有人希望的月突泉……李寻欢走到泉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泉水，放在鼻尖一闻，一股极其淡雅、却带着腐朽气息的异香传来。泉水，已被下了剧毒！根本无法饮用！
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夕阳终于完全沉入地平线，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天地间瞬间被冰冷的黑暗吞噬。沙漠的夜晚，寒冷刺骨。
队伍默默地收敛同伴遗体，简单包扎伤口，处理毒人尸体（用火油焚烧，避免毒气扩散）。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
林诗音不顾疲惫，仔细检查了每一个伤员的伤势，尤其是中毒者，一一施针用药。她的脸色比纸还白，指尖因为过度施针而微微颤抖，但眼神依旧坚定。她是此刻队伍中，唯一的光和希望。
李寻欢走到她身边，将水囊里最后一点干净的水递给她。“喝口水，休息一下。”
林诗音摇摇头，声音虚弱却坚持：“我没事，谢姐姐的毒还没完全清除，需要继续行针逼毒。大家的水都不多了，留着吧。”
李寻欢看着她倔强而苍白的侧脸，心中一阵刺痛。他脱下自己的外袍，披在她颤抖的肩膀上。
“此地不宜久留，必须立刻离开。” 汪小闲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幽冥鬼姥既然在此设伏，必然还有后手。毒人出现，说明她本人或许离此不远。”
众人心中一凛。是啊，这仅仅是开始。
没有时间悲伤，没有时间休息。队伍拖着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再次启程，踏入无边的、寒冷的沙漠黑夜之中。身后，那片被死亡和背叛玷污的绿洲，如同一个巨大的伤口，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前路，还有多远？希望，又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只能咬着牙，向前走。
轮回谷的中心，那巨大的、如同魔鬼心脏般跳动的阴影，在黑暗中，似乎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