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周慎行抱着厚厚一摞手稿,在太医署门口站了半晌。
直等的他的手心冒汗,那紫漆大门也没有开。
于是他深吸一口气,上前去叩响了门环。
开门的是个睡眼惺忪的小吏,不耐烦地问道:“有什么事?这么早……”
“在下是白玉堂的,来给刘主事呈送医经默写手稿。”周慎行将手稿递上。
小吏瞥了眼那堆手稿,懒洋洋地侧过身,漫不经心地说道:“放在那边墙角吧!”
他随手指向院中一角堆放杂物的石台。
周慎行一怔,语带不满:“这可是我家婉儿姑娘三日三夜不眠不休默写的,你们竟然……”
“知道啦知道啦!”小吏不耐烦地打断,“放在那儿就行,等大人得空自会查验的。”
周慎行极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地将手稿轻轻放在石台上。
宣纸的边缘沾了些许尘土,他想伸手拂去,终又将手抽回。
转身离开时,他听见身后小吏的低语。
“还真写出来了……唉!这有什么用?”
周慎行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
日上三竿时。
婉儿小憩后起身,眼底血丝未退。
阿苦端来温水,心疼地欲言又止,只偷偷擦了下眼角的泪滴。
“我兄长回来了吗?”婉儿问。
“刚回来,在后院坐着生闷气呢!”阿苦低声道,“听说……听说稿子被他们随意丢在了墙角。”
婉儿擦脸的手停住:“嗯?”
她扔下毛巾,走到窗边,看着庭院里新发的嫩芽。
“我们今日照常开馆。”她声音冷冽道。
站在院里的武断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知道了小姐,我这就去安排!”
因为前期的小厮和丫鬟们走掉不少,如今只好把赵四带来的十一个弟兄充到医馆各处。
此时,他们正在院里干活,听到婉儿的吩咐,也都纷纷道:“小姐,该咋干只听你一句话!”
此刻,他们心里都憋着一团火。
落英缤不知何时倚在廊下,正抱臂看着婉儿。
他嘴角带着惯有的浅笑,语气里却毫无笑意:“三十卷默写的医经手稿,竟换不来他们一声回音?好没道理!这以后要是再让抄十遍八遍别的什么经文可怎么好?”
婉儿没有回应他。
她回到梳妆台前,在阿苦的服伺下收拾打扮一番,然后朝前厅走去。
然而这一日,白玉堂的门庭依旧冷清。
偶有在大门口探头张望的街坊,也只是相互交头接耳一番,然后又匆匆离去。
人们似乎像躲瘟神似的躲着白玉堂。
白玉堂的弟兄们一边使劲让自己忙碌起来,一边偷偷看着婉儿的脸色。
然而婉儿依旧端坐在诊桌前,并未表现出着急的样子。
午后,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停在街角。
车帘微动,似有人在车内向白玉堂窥视。
武断警觉地握紧刀柄,同时向赵四递了个眼色,二人准备过去查看。
落英缤轻轻摇头道:“你俩稍安勿躁,急什么?”
二人对视一下,又同时看向落英缤,便作罢。
过了片刻之后,马车悄然离去。
黄昏时分,白玉堂终于迎来了一位客人。
那是一位面生的中年文士,衣着朴素,气质儒雅。
他一进院便问:“请问周婉儿周大夫可在医馆?”
周慎行忙迎上前去问道:“周大夫在,不知阁下是……”
“鄙姓杨,草字文远。”文士拱手道,“听说周大夫医术精湛,特来请教一个问题。”
闻言,周慎行忙将他迎入前厅,在诊桌前坐下。
婉儿仔细打量一番来人。
只见此人手指有墨痕,袖口微皱,似是常伏案书写。
她还注意到,此人腰间悬着一枚不起眼的木牌,刻着模糊的云纹。
“杨先生何处有不适?”婉儿问道。
杨文远微微一笑:“在下此来并非为了诊病,而是听说周大夫通晓《千金方》,特来向您求证一味药引。”
“杨先生请讲。”婉儿笑道。
杨文远缓缓道:“敢问周大夫,七月兰应当取其花、叶,还是根茎入药?”
婉儿目光微凝。
只因这是在船上时,她与落英缤讨论过的南疆珍药,寻常医者根本不知道此物。
“七月兰,花叶皆有毒,唯根茎经九蒸九晒后可解瘴疠。”她不动声色道,“只是此物生于滇南绝壁,在北地却是没见过此物。”
闻言,杨文远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笑道:“周大夫果然是博闻广见,在下佩服。”
说罢,他起身,似乎要向婉儿告辞,脚刚迈出却又停步。
“三日默写三十卷医经,非常人所能。”他声音压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请周大夫……珍重。”
说罢,他拱手一礼,飘然而去,令婉儿惊诧不已。
她正自不解时,落英缤从屏风后转出,对婉儿道:“此人步履沉稳,气息绵长,若我没猜错,他应该是个习武之人。”
婉儿看向他:“你知道他是谁吗?”
落英缤摇了摇头。
夜色渐深。
打更声远远传来。
婉儿独自在药房整理药材。
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
她吹熄油灯,隐在暗处。
一道黑影轻巧地翻过院墙,落地无声。
黑影熟悉地绕过巡夜的武断,径直向书房摸来。
婉儿屏住呼吸,想看看此人所为何来。
那人在书房翻找片刻,一无所获,似乎有些失望。
他正要退出时,落英缤的声音在院中响起:“深夜造访,何不留下喝杯茶?”
落英缤的话音刚落,院里灯笼亮起。
武断和赵四早已带人围住了院子。
黑影见行踪暴露,并不惊慌。
他拉下面巾,露出一张平凡无奇的脸,声音沙哑道:“奉劝各位莫要自误,有些事,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落英缤轻笑:“你这话,该我们对你说吧!”
那人冷笑一声,忽然扬手,随即一阵白烟爆开。
待烟雾散尽,人已不见踪影。
武断和赵四想去追,被婉儿拦住:“别追了,小心中了圈套!”
她走进书房,扫视着被翻乱的抽屉和柜子,默然道:“他似乎在找我们从君山带回来的东西。”
落英缤微微点头:“看来有人快坐不住了!”
……
直到次日清晨,太医署那边也没有回音。
倒是仁济堂的伙计悄悄送来一小包药材。
见到婉儿后,伙计低声道:“掌柜的说了,我们只能帮到这了!”
婉儿忙向他致谢,留饭,伙计却忙不迭地走了。
伙计走后,婉儿打开那些纸包,见是一些如甘草、当归等寻常药材。
然而药材底下却压着一小片桑皮纸,上面画着一副草图,一个箭头指向“城西”二字。
看着草图,婉儿百思不得其解:“仁济堂掌柜这打的什么哑迷?”
“去城西看看不就知道了!”落英缤笑道。
婉儿微微点头。
……
午饭后,婉儿带着阿苦出门,说是要去西市采买绣线。
落英缤远远跟着她俩身后。
西市依旧热闹。
婉儿在一家绣庄前驻足,挑选丝线。
忽然,一个乞儿撞了她一下。
等她反应过来时,手中竟多了一团纸。
婉儿不动声色地将纸团收起,装作若无其事地挑选丝线。
待她转身时,看见街对面茶楼窗口,杨文远正对着她看。
回到医馆,她展开纸团。
上面只有两个字:“小心”。
暮色四合时,听风吟又来了。
不过这次他没有进门,只让随从递进一个食盒。
“听大人说,这是宫里赐的点心,请周大夫务必尝尝。”随从恭敬地说。
随从走后,阿苦在食盒底层发现了一张没有署名的短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