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寂静的夜空中，带着一丝颤抖和无尽的怅惘。
顾承欢站在原地，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混杂着灰尘，顺着脸颊滑落。
他的嗓子又干又哑，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
染血的水袖无力地垂在身侧，鲜红的血迹在洁白的绸缎上格外刺目，像一朵朵绝望绽放的花。
周围一片安静，连伤兵们低低的呻吟声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震惊、同情，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顾承欢没有在意周围的目光，他的眼里只有一个人。
他深吸一口气，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一步一步地朝着江逾朝的方向走去。
每走一步，脚下的碎石都发出“咯吱”的声响，仿佛在为他这迟来的忏悔伴奏。
他的脚步踉跄，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全靠一股意志力支撑着。
江逾朝依旧坐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把破旧的京胡，琴弓上还沾着从他指尖渗出的点点猩红。
他抬起头，静静地看着顾承欢一步步向自己走来，眼神复杂难辨，有震惊，有疑惑，还有一丝被深深掩埋的痛楚。
顾承欢终于走到了他面前。
他看着江逾朝苍白消瘦的脸，看着他眼底那抹挥之不去的疏离，看着他缠着绷带、还在渗血的左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道歉？
忏悔？
解释？
似乎任何语言在这一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顾承欢深吸一口气，双腿一弯，竟然“咚”的一声，直直地跪在了江逾朝面前。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连江逾朝也猛地睁大了眼睛，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一下。
顾承欢跪在冰冷的地上，仰视着江逾朝。
他身上的戏服早已被尘土和血迹玷污，精致的头面也歪在了一边，曾经那个风光无限、高傲自负的“顾大先生”，此刻狼狈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朝朝……”顾承欢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唱了十年《牡丹亭》……从年少轻狂到名满南北……”
他顿了顿，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血丝，很快又被他用手背擦掉。
“我一直以为，杜丽娘寻的是那场短暂而美好的梦，是那段错过的青春岁月……”他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地望着江逾朝，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真挚的情感，“直到今天，直到我站在这里，唱完这出《寻梦》，我才明白……”
他的声音哽咽了，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划出两道清晰的泪痕。
“杜丽娘寻的不是梦……她寻的是真心……是那个能让她付出一切、生死相随的真心……”
顾承欢伸出手，想要触碰江逾朝，却又在半空中停住，犹豫了许久，最终只是无力地垂下，任由染血的水袖拖在地上，沾满尘土。
“而我……我唱了十年《寻梦》，到今天才明白，我寻的不是什么名满天下，不是什么荣华富贵……”他的目光紧紧锁住江逾朝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道，“我寻的，从始至终，都是你啊，朝朝。”
“是那个从小陪我练戏、为我调弦的你；是那个为了我拒绝豪门提亲、默默守护在我身边的你；是那个能把《夜深沉》拉得像月光浸着雪、懂我每一个唱腔转折的你；是那个被我伤透了心、却依旧在我心里占据最重要位置的你……”
顾承欢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哽咽，最后几乎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我错了……朝朝，我真的错了……”
江逾朝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顾承欢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钝刀，在他早已结痂的心上反复切割，让那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痛楚再次汹涌而出。
他看着眼前这个跪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男人，这个曾经高傲自负、视他的付出为理所当然的男人，这个把他的真心踩在脚下、用最残忍的话语将他推开的男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江逾朝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扶他，也不是去擦他的眼泪，而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顾承欢那只染血的左手。
“顾承欢，”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平静得让人心慌，“你的手流血了。”
顾承欢一愣，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的伤口还在不断渗出血液，染红了水袖，也染红了他的指尖。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抬起头，用带着祈求的眼神望着江逾朝：“朝朝，我知道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江逾朝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目光从顾承欢流血的掌心移开，落在他布满血丝、写满悔恨的眼睛上。
“你的真心，”江逾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怎么总在破碎后才看得到？”
这句话像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刺进顾承欢的心脏。
顾承欢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想要辩解，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句话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是啊，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总是在失去后才懂得珍惜？
为什么总是在把对方伤得遍体鳞伤后，才明白自己的真心？
巨大的悔恨和绝望瞬间将他淹没。
顾承欢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前倾去，额头轻轻抵在了江逾朝的膝头。
这个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依赖和忏悔，像个犯了错、渴望得到原谅的孩子。
“朝朝……”他的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尽的痛苦，“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混蛋……我知道我伤你伤得很深……”
“可是……可是我真的不能没有你……没有你的琴音，我唱不出完整的戏；没有你在身边，我连一天都活不下去……”
江逾朝的身体僵住了。
顾承欢额头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传来，带着一丝灼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顾承欢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压抑的啜泣，感受到他那份迟来的、却无比真挚的痛苦。
他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那些被强行压抑下去的情感，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爱恋和默契，在这一刻开始蠢蠢欲动。
江逾朝缓缓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的波澜已经平复了许多，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他没有推开顾承欢，也没有说原谅，只是静静地坐着，任由顾承欢将额头抵在自己的膝头，任由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枪炮声和近处压抑的啜泣声。
夜色依旧深沉，废墟之上，一个跪着忏悔，一个沉默以对。
他们的故事，在经历了背叛、伤害、分离之后，似乎终于走到了一个新的路口。
只是这条路通向何方，谁也不知道。
风停了，月亮从云层中探出头来，洒下清冷的光辉，照亮了顾承欢染血的水袖，也照亮了江逾朝眼底那抹复杂难辨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