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邦府，书房之内。
“一字千金”的喧嚣犹在耳边，但这里的空气却凝重如铁。青铜鹤嘴香炉中，上好的沉香丝丝缕缕地升腾，却驱不散吕不韦眉宇间的阴霾。
“伐赵之议，已是箭在弦上。”吕不韦揉了揉太阳穴，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朝堂之上，那帮老臣都以为蒙骜将军挂帅是理所当然。但本相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锐利的目光扫向座下的甘罗与李斯。
年少的甘罗，此刻已是凭出使赵国和燕国的不世之功新晋的上卿，他身上的锐气与自信远胜往昔，那双智珠在握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冽，接口道：
“相邦所虑极是。长安君新拜国尉，正是气焰最盛之时。嫪毐得太后恩宠，权势日张。此二人已隐成掎角之势，此次伐赵主帅之位，他们绝不会轻易让蒙老将军这尊‘相邦府重器’安然坐上。”
吕不韦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二人必然会联手推出一人，来取代蒙骜。只是……此人会是谁？既要有足够的身份压住朝议，又要有让他们信赖的根基。”
他与甘罗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思索。是某个与华阳宫或夏太后一系有旧的宗室老臣？
还是嫪毐在军中新近拉拢的某个将领？迷雾重重，难以断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不语、手指在膝上无意识轻敲的李斯，忽然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头，那双深邃得仿佛能洞穿古今的眼睛，平静地看着吕不韦。
“相邦，上卿，”李斯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不必猜了。此人，只会是国尉，长安君成蟜。”
此言一出，连吕不韦都为之一怔。
甘罗更是脱口而出：“成蟜？他太年轻了！毫无军功，如何服众？此议若上朝堂，必遭群臣非议，他们这是自取其辱！”
李斯摇了摇头，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那是一种洞悉了历史剧本的淡然。
“不。这恰恰是他们最高明的一步棋。”
他站起身，踱了两步，整个人的气场仿佛化作了一张无形的棋盘。
“上卿以为，他们要的是‘服众’吗？错了。他们要的，是‘名正言顺’。成蟜是谁？大王胞弟，嬴氏血脉，新晋国尉，总领军务。以国尉之尊，亲请挂帅出征，这是何等的忠勇？谁敢反对，就是不尊王室，不敬国尉！”
李斯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枚钉子，精准地钉在要害上。
“至于军功……正因为他毫无军功，才更显得他此举是为了大秦，此计毒辣至极。根本不只是要赢下朝堂辩论，而是要将相邦您，置于一个两难的境地。”
“若您反对，便是打压宗室，忌惮贤能，与整个嬴氏为敌。若您赞同，便是将大秦最精锐的虎狼之师，拱手交予一个未经雕琢的少年，和一个野心勃勃的政治集团。相邦，这道题，您怎么选都是错。”
书房内一片死寂。
吕不韦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甘罗的脸上第一次失去了从容，他深吸一口气，眼中寒光爆射：“既然如此，我们便将计就计！”
他转向吕不韦，断然道：“相邦，我们可以答应！让长安君挂帅，全了他的‘名’。但帅印之下，需设一副将，总揽三军行营诸事。此人，必须是我们的人！我举荐一人，王翦！”
“王翦？”吕不韦眼神一亮。王翦是秦军中生代将领中的翘楚，用兵稳健，谋略过人，更重要的是，他唯军功是途，与各方势力都无甚瓜葛，是相邦府可以争取的力量。
“妙！”吕不韦抚掌赞道，“以王翦为副将，名为辅佐，实为掌控。成蟜不过一黄口小儿，到了军中，还不是任由王翦摆布？
如此一来，既全了王室颜面，又将兵权牢牢握在手中。待得胜归来，功劳是长安君的，更是相邦您的。甘罗，此计一石三鸟，高明！”
然而，就在吕不韦与甘罗为此“妙计”而感到满意时，李斯的脑海中却仿佛有惊雷炸响！
王翦……副将……
一个被他们忽略的致命细节，像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棋盘之下那深不见底的陷阱！
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相邦！”李斯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急切与凝重，“万万不可！此计非但不是一石三鸟，而是引颈受戮的取死之道！”
吕不韦和甘罗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李斯，你这是何意？”吕不韦沉声问道。
李斯没有直接回答，他那双深邃的眼眸死死盯着甘罗，问道：“上卿，我问你，王翦将军如今官任何职？”
甘罗一愣，随即答道：“中尉樊於期麾下副将。”
“中尉樊於期，是何立场？”李斯再问。
甘罗的脸色微微一变：“他在伐魏之战中与你有隙，后得国尉成蟜力保，如今……算是长安君的人。”
李斯点了点头，声音愈发冰冷，仿佛带着来自九幽的寒气。
“好。我再问你，拱卫咸阳、掌控京畿兵权的，是哪三大支柱？”
“中尉、卫尉、郎中令。”甘罗下意识地回答。
“郎中令是谁？”
“是……王绾，是大王心腹。”甘罗的声音已经带上了一丝颤抖。
“卫尉呢？”李斯步步紧逼，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二人心上，“卫尉一职，由张竭担任，他是嫪毐之人！”
“轰！”
吕不韦和甘罗如遭雷击，瞬间面无人色！
李斯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中回荡，字字诛心：
“相邦！上卿！你们看到了吗？拱卫咸阳的三大支柱，郎中令是大王心腹！卫尉听命于嫪毐！唯有中尉一职，虽主将樊於期已倒向长安君，但尚有能力出众、治军严谨的王翦将军在，可为制衡，是我们最后的屏障！”
“你们的‘妙计’，是要亲手将这最后的屏障，王翦将军，调离咸阳，送去前线！
一旦王翦离开，中尉军便彻底落入樊於期之手！届时，咸阳城防三大支柱，将有两根都掌握在‘吕氏包围网’的手中！”
李斯猛地一拍桌案。
“到那时，相邦府便是悬于一线的累卵！他们在前线是胜是败，都已经不重要了！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封闭咸阳，发动宫变！
相邦，那不是伐赵，那是调虎离山！”
“哐当！”
吕不韦手中的玉杯失手滑落，在坚硬的金砖地面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