缝纫机发出“哒哒哒”的轻响，齐师傅的手稳稳地推着一块灰布，走完最后一道线。
他停下机器，拿起剪刀，剪断了线头。
整个过程，他没有看赵小丽一眼，也没有看那卷被牛皮纸包裹的布料。
赵小丽的心又被提了起来，站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
这是老师傅的规矩，做活的时候，不能分心。终于，齐师傅将那块缝好的灰布叠好，放在了一边。
他这才缓缓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子。
他的目光落在了裁板上那个牛皮纸包上，迈着缓慢的步子，走了过去。
齐师傅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手，没有直接去解绳子，而是先用指关节，在纸包上轻轻敲了敲。
“咚，咚。”
然后，他才慢条斯理地解开那根捆扎结实的麻绳。
麻绳被一圈一圈地解开，放在一旁。
牛皮纸被小心地摊开。
当那匹带着不均匀色块的香云纱，完全暴露在灯光下时，齐师傅的动作停住了。
他站在那里，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静静地看着。
灯光下，那匹布料的“缺陷”一览无余。
本该纯黑的布面，深浅不一的棕褐色、铁锈红，无序地分布在上面。
在任何一个布行老板眼里，这都是一匹废布。
赵小丽紧张地攥紧了手心，不知道齐师傅会是什么反应。
许久，齐师傅才伸出手，指尖轻轻地触碰在布料的表面。然后，是整个手掌，贴了上去，来回摩挲。
“德昌的货。”
“是。”
齐师傅不再说话。
他捏起布料的一角，凑到眼前，对着灯光，仔细地看着布料的经纬。
他又把布料展开了一大片，目光在那几块泛红最明显的色块上，停留了很久。
“你想把这几块，放在哪里？”他突然问。
赵小令一愣，立刻反应过来。
“领口，还有右侧的裙摆。”她指着布料上的位置，把自己画稿上的设计，在脑海里投射到这块布料上。
齐师傅没有说话，放下手里的布，转身走回自己的工作台。
赵小丽的心，猛地一沉。
这是……不满意？
她看见齐师傅拉开一个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木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静静地躺着一把乌黑的剪刀。
剪刀的样式很老旧，但通体锃亮，刃口闪着寒光。一看就是被精心保养的物件。
齐师傅拿起了那把剪刀。
他又从另一个抽屉里，拿出一盒白色的画粉，一根崭新的木尺。
他拿着这几样东西，重新走回裁板前。
“站过来。”
赵小丽愣了一下，连忙走过去。
“站直。”
齐师傅的声音，又冷又硬。
赵小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
齐师傅没有再理她，而是拿起那张她之前带来的，写着尺寸的纸条。
他只看了一眼，就把它扔到了一边。
“自己报的尺寸，都是虚的。”他哼了一声。
然后，他拿起一把软尺。
“胳膊抬起来。”
赵小丽这才明白过来。
他要亲自量！
她按照齐师傅的吩咐，缓缓抬起了手臂。
齐师傅的动作很专业，也很利落。
他的手指偶尔会碰到她的皮肤，却没有任何令人不适的感觉。
那是一双属于工匠的手，带着常年劳作的温度和力量。
量肩宽，量胸围，量腰围。
每一个尺寸，他都报出一个数字，然后自己用画粉，在一个小本子上飞快地记下。
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点。
“袖子要多长？”量完手臂，他问。
“七分袖。”
“裙摆到哪里？”
“膝盖下面三寸。”
齐师傅手里的软尺，在赵小丽的小腿位置比划了一下，没有说话，又在本子上记了一笔。终于，量完了所有的尺寸。
齐师傅收起软尺，把它整齐地卷好，放回原处。
他拿起那把乌黑的剪刀，在手里掂了掂。
“这块布，缩率很大。”他看着布料，头也不抬地说。
“我知道。”赵小丽说，“下水后，大概会缩百分之八到百分之十，所以我让陈老板多裁了二十厘米。”
齐师傅握着剪刀的手，顿了一下，没有再问什么。
他将那三米长的香云纱，完全在巨大的裁板上铺开。
他用手掌，一点一点地把布料上的褶皱抚平。然后，他拿起画粉和木尺，开始在布料上画线。
他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精准，每一条线都像是用尺子印上去的一样笔直。
他没有完全按照刚才量的尺寸来画。
赵小丽看出来了，他在所有的尺寸上，都留出了一点余量。
这是老手艺人的经验，为布料的缩水和缝合的损耗，提前做好了准备。
更让赵小丽心惊的是，他在画线的时候，完美地避开了那些她不想要的色块，同时，又将她提过的那几处泛红的区域，精准地规划到了领口和裙摆的裁片范围里。
这不仅仅是量体裁衣，这是在布料上，进行二次创作。
赵小丽屏住呼吸，看着齐师傅的动作。
她觉得自己今天来找他，是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画完所有的裁片线条，齐师傅直起身，又看了一遍。
确认无误后，他拿起了那把剪刀。
“咔嚓——”
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店铺里，显得格外清晰。
剪刀的刃口，切开了那匹被所有人嫌弃的“废布”。
沿着白色的粉笔线，精准，平稳，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
一块一块的裁片，被分离开来。
齐师傅没有停，低着头专注地剪着，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和手里的这块布。
赵小丽站在一旁，看着那堆曾经不规则的布料，在齐师傅的手下，逐渐变成了一件衣服的雏形。
齐师傅剪完了最后一块布料，将所有的裁片，按照部位，整齐地叠放在一起。
他把那把乌黑的剪刀，用一块绒布仔细地擦拭干净，放回了木盒里。
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头，看向赵小丽。
“工钱，五百。”他吐出四个字。
这个价格，在八十年代的羊城，足以做十几件，甚至几十件普通的衣服。
是天价。
“没问题。”赵小丽想都没想，立刻回答。
齐师傅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
他拿起那些裁好的布片，转身走向缝纫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