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瑶是在第七次听到“我命由我不由天”时炸毛的。
那日她正蹲在青竹峰山门台阶上啃烤红薯，山门前的讲道台突然响起宏亮话音，像是有人把卜凡的声线泡在朱砂里淬过，庄严得能震落檐角铜铃：“逆命之道，当如寒梅破雪，如苍松立崖……”
红薯“啪”地掉在地上。
赖瑶蹭地站起来，雷符在掌心噼啪作响——她太熟了，真卜凡说这话时，绝对会在“破雪”后面加句“再顺道偷俩烤红薯”。
“放屁！”她吼得山雀扑棱棱乱飞，雷符直接轰向讲道台。
紫光炸开的瞬间，那道虚空中的声音戛然而止，讲道的老修士被震得直咳嗽，台下弟子面面相觑。
赖瑶踩着碎木屑冲上台，揪住老修士的道袍：“刚才那声儿谁发的？装得人模狗样，我哥说话能拽文？他上次背《道德经》背到‘道可道’就开始啃桃儿！”
老修士被她瞪得直缩脖子：“是……是虚空传声，像有人附在道韵里……”
“附你个头！”赖瑶踹飞脚边的木凳，转身就往赖雪的闭关室跑。
闭关室里，赖雪正跪在蒲团上，面前悬浮着命纹盘。
她指尖沾了点朱砂，在盘心画出第七道裂痕——这是这月来第十三次记录“伪卜凡”发声者的命纹轨迹。
门被撞开的动静让她睫毛颤了颤。
赖瑶喘着气扑到她身边，发梢还沾着雷符的焦糊味：“姐！那玩意儿又冒头了！这次装得跟圣人似的！”
赖雪放下朱砂笔，命纹盘上的金线突然纠缠成墨团。
她伸手按住妹妹发颤的手腕：“我知道。这三日我用记忆回响井回溯了所有发声者的记忆——”她指尖轻点盘心，盘底浮出模糊的地脉图，“每个发声者体内都有根极细的裂痕，连向南荒沉钟旧址。”
“地脉残渣？”赖瑶瞪眼。
“不是魂，不是影。”紫菱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她抱着星钥，银砂正顺着指缝往下淌，“是规则残渣。上次咱们打开意志通道引卜凡残念，没封死门，地底下那团被沉钟碾碎的‘不服’规则，顺着门缝爬出来了。”
她摊开手，星钥在掌心凝成一面小镜，镜中浮起扭曲的光轨：“它在学。学卜凡的语气，学他说过的话。但它学不像——”小镜突然裂开道缝，“它不懂笑，也不懂骂人。”
赖瑶猛地拍桌：“那咱们就设套！让它露馅！”
废弃戏台的霉味混着新刷的红漆味。
赖瑶揪着那名曾被卜凡附体的少年的衣领，把人按在台中央：“记住，只说三句话。第一句说台子歪了，第二句说坐上去硌屁股，第三句……”她突然笑起来，“第三句骂它‘装什么大尾巴狼’。”
少年缩着脖子点头。
台下挤了百来号人，有曾被卜凡救过的猎户，有被他摸过脑袋的小娃娃，连赖雪都混在人群里，命纹盘藏在广袖中。
紫菱抱着星钥蹲在台角，银砂漩涡转得急，像在给空气织网。
“开始。”赖雪轻声道。
少年咽了口唾沫，望向台下——突然，他眼睛亮起来，像是被什么撞开了心门。
他张开嘴，声音混着少年的清亮和一丝熟悉的痞气：“这台子歪了，坐上去像我人生。”
台下传来抽气声。
有人突然笑出了声——是村头卖糖葫芦的老张头，他一拍大腿：“嘿！这不就是那小子上次爬树摘桃儿摔下来，说‘我人生比歪脖子树还歪’那味儿吗？”
笑声像滚水泼进干柴，哄地漫开。
少年接着说：“硌得屁股疼，跟被雷劈了似的。”更多人笑弯了腰，有个小娃娃尖声喊：“我记得！卜凡哥哥被雷劈了还说‘发型没乱’！”
第三句话还没出口，虚空中突然炸响一道声音，比少年的更清晰，却像浸在冰里：“此台象征命运之倾斜，坐于其上如履薄冰。”
笑声戛然而止。
赖雪盯着命纹盘——金线安静得像睡着了，墨色却在疯狂翻涌。
“停。”她轻声说。
紫菱的星钥“叮”地碎成银雾。
她抬头看向赖瑶，眼睛发亮：“它急了。它模仿了前两句，可第三句……”
“它学不会骂街。”赖瑶突然咧嘴笑了，“我哥的不服，是边啃红薯边骂天，是被雷劈了还笑，是捏我脸说‘胖了’——不是端着架子说教！”
台下突然有人喊：“我记得！他给我治伤时，我疼得掉眼泪，他说‘哭什么？再哭我把你鼻涕抹你师父脸上’！”
又有人接：“他帮我修屋顶，踩漏了瓦，还说‘这瓦质量不行，比我脸皮薄’！”
百道声音炸成一片。
赖雪望着命纹盘，金线正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无数只手撕开墨色——那是被唤醒的记忆，是真实的、带着烟火气的“卜凡”。
深夜，赖瑶抱着一摞竹简冲进紫菱的房间。
竹简上歪歪扭扭记着各地走访的答案：“他啃红薯笑出声”“他被雷劈了说发型没乱”“他捏我脸说胖了”……
“姐！”她扑到赖雪身边，“咱们把这些答案做成共鸣符，让所有听过卜凡的人同时念！”
赖雪的指尖在命纹盘上划出最后一道线：“地脉裂痕的弱点，是它没有‘记忆’。真正的不服，是被无数人记住的鲜活。”
紫菱的星钥突然发出蜂鸣。
她望向窗外，月光下，碎碑方向有微光闪烁——那是卜凡的残念，正用断链残片当锚，在百名共鸣者心中低语：“认不出我的，不是耳朵，是心。”
碎碑前的荒草被夜风吹得东倒西歪。
赖瑶攥着共鸣符跑过来时，正看见半透明的身影在碑前摇晃。
那是卜凡，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嘴角咧到耳根，像从前每次耍完宝等她夸似的。
“瑶瑶。”他的声音带着电流的刺啦声，却清晰得像就在耳边，“想我不？”
赖瑶的眼泪“刷”地掉下来。
她扑过去，却穿过他的胸膛——但这次，她触到了温度，像晒过太阳的棉被。
“下次别把我红薯吃完。”卜凡的手虚虚揉了揉她的头发，“我回来……”
身影开始崩散。
赖瑶哭着喊：“哥！”却见他在消散前眨了眨眼，嘴型是“骗你的，我带了十斤”。
同一时刻，南荒地底传来闷响。
那缕纠缠了半月的地脉裂痕剧烈抽搐，像被无数把小锤子敲打，最终碎成齑粉。
天地间所有“伪声”同时消失。
青竹峰的讲道台恢复了安静，卖糖葫芦的老汉咬着糖葫芦嘟囔：“哎？那装大尾巴狼的声儿咋没了？”
赖瑶站在碎碑前，摸着脸上残留的“揉头发”的触感。
风里飘来一句轻语，带着熟悉的调笑，混着红薯香和松木香：“……轮到真神，登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