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鸾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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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回 寄离觞双饮绝情酒 逐落红振飞金翅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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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罗地网,十面埋伏,令人无路可遁。且说沈光正奔往巷子东首,却又忽被杨玄瑛拦住去路,他俄然一怔,眼前那女子在湘州一度交手,离宫二度交手,已是再熟悉不过。而正此时,鱼蔓云已引军赶上前来,琴茹雩业已刺死麦孟才,率众奔出后院大门,眼看追兵将至,沈光大喝一声,提刀一冲上前,劈头盖脸,便往杨玄瑛头顶重重斫去。可杨玄瑛依旧面不改色,轮指拨弦之间,纵身一跃,兔起鹘落,至其避过刀锋,闪至一旁之时,琴律竟丝毫未乱。

沈光见她并未取槊应战,却只顾自己弹奏琵琶,一副神情旁若无人,显然全未将自己放在眼里,他不禁脑羞成怒。尽管如此,沈光也是分轻重之人,此刻无心与她纠缠,终还是忍气吞声,恶狠狠瞪了她一眼,趁她方闪一边让出路来,猛一提足发劲,便自她身旁窜过,继续望东而跑。不过杨玄瑛似乎已看破沈光心意,有恃无恐的样子,乍一挑琵琶大弦,铿锵之音迸发,便有拐角一路人马应声斜刺里冲杀出来,直围沈光。

眼下沈光若要溃围,也只有一往直前,他足不停步,横过陌刀,左右挥砍,手起刀落,已砍翻前面两人。有道是归师勿掩,穷寇莫追,只因这绝路困兽发起凶来,亦能挥戈反日。如今沈光逢存亡之际,唯有死中求生,一如当年辽东城垣之上,他怒目圆睁,嘶声裂吼,披荆斩棘,所向皆靡。沈光骁勇如此,这一路人竟也被杀得心生怯意,眼看即要教他决围而出,杨玄瑛似乎沉不住气了,她忽一按四弦,勒断琴音,指着沈光于众军士放生呼道:“千万不可教那人逃出江都去广陵渡口求援!宇文将军有令,擒杀此人者可得重赏!”说着她已搁下琵琶,取出流云槊,正待来追沈光,却为时已晚,此时只见沈光又挥刀一并扫倒两人,终砍出路来,业已亡命狂奔,往巷子深处绝尘而去。

近半日浴血奋战,总算活着逃出重围,沈光虽已精疲力竭,犹然不敢驻足,他在城中跑过数条街道,直至确认身后无追兵赶来,方才停下步来歇息。此刻再想宇文府这次伏击,显然是对独孤府动向了若指掌,可沈光绞尽脑汁,也不知这纰漏出在哪里。他切切咬牙,又往来路看去,同去五百府兵,竟无一生还,而若非杨玄瑛自傲托大,自己恐怕也难侥幸走脱。一想到杨玄瑛,沈光俄然记起适才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那一句话:“千万不可教那人逃出江都去广陵渡口求援!”广陵渡!广陵渡不正是陈棱及其数万江淮水军驻扎之所,且江淮军与骁果军素有罅隙,之前窦贤西走亦是陈棱率部剿灭,若有他麾师前来勤王,定能挫败宇文化及。一想至此,沈光乍拍脑门,恍然惊悟,自己怎就会没想到江都之郊尚有如此一支足以匹敌骁果的劲旅。看来杨玄瑛自作聪明,实乃糊涂,这也算是天无绝人之路,想到此处,沈光乍见一丝曙光,不禁转悲为喜,立刻抖擞精神,径直奔往广陵渡口。

再说沈光逃脱,杨玄瑛已不及追赶,待鱼蔓云与琴茹雩赶至,她一声叹息说道:“也是小妹大意,终教那人走脱。”鱼蔓云望着沈光逃去方向,跺脚连呼可惜,而琴茹雩见状,亦无可奈何说道:“奴家好不容易在独孤府插了眼线,又在宇文府布了此局,没想到终还是让他走脱,看来也是他命不该绝。”杨玄瑛说道:“那人如今在江都孤立无援,依小妹看来,料他必去广陵渡矫诏宣陈棱前来勤王,江淮军战力不容小觑,需先做准备。”琴茹雩皱眉思索片刻说道:“杨姑娘言之有理,此前一直想着在城中布置,倒还真把陈棱给忘了。走吧,我等这就去寻宇文智及商议对策。”三人说着,便一同回了宇文府去。

经此一役,守株待兔,不费吹灰之力便将独孤府兵精锐尽挫,又射死了独孤盛,如今江都城中除了离宫禁卫,已再无可与宇文府及其骁果卫制衡的势力,宇文化及、智及兄弟二人也是得意洋洋。直待杨玄瑛等人归来,听其一说不仅沈光遁走,并极有可能往广陵搬取救兵,忽如一盆冷水将他兄弟二人浇了个透凉。不过沈光已走,再相互怪罪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还是得先防范江淮军先发制人。宇文智及审时度势,一番权衡,忽与众人正色说道:“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时日一久,难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依我看,我等举事不必等到三月望日!”说着他环视众人又道:“诸位意下如何?”宇文化及已急不可耐,说道:“二弟所言极是,我看当下时机成熟,已无必要再空等这几日了。”宇文化及心无定见,人云亦云,杨玄瑛心中暗自鄙笑,便反问道:“广陵渡距此不远,陈棱若是麾军疾行,不消半日即可至此。而骁果大营又在城东,这举事之时,恰逢江淮军至,不正可以教其掩杀于后,不知宇文将军有何应对之策?”宇文化及一时哑口无言,杨玄瑛又转而于司马德戡说道:“司马将军当初欲西归却又不敢西归,犹豫不决,迟迟不动,若小妹所料不差,必也是在忌惮江淮军追来吧。”司马德戡说道:“不错,大小姐所言极是,若不拔了陈棱这根钉子,恐怕终成绊脚之石。”宇文智及寻思半晌说道:“既然如此,我等将计就计,故技重施,就在城东留一所空营于他,待他自投罗网。”说着他忽立起身来于众人说道:“我等干脆即于今夜举事,兵分两路,我与大哥亲率骁果设伏城外阻击陈棱,司马将军则引军先入江都对付禁卫,三更以城中引火为号,里应外合,先破陈棱,再夺离宫,以成霸业!”事到如今,眼看诸人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已无人愿意再干等这几日,宇文化及、鱼蔓云与司马德戡纷纷点头表示赞同,杨玄瑛与琴茹雩虽不做声,可瞧其神情似乎也并无异议。宇文智及见状,又说道:“好,那天黑时分,令唐奉义关闭宫门,诸门皆不下键,司马将军则引精锐一万往城中布兵分守衢巷。待三更至,琴姑娘便纵火制造混乱,以使令狐行达借平叛调禁卫出宫,届时司马将军即可围而歼之,并包围封锁离宫。而后待我与大哥击退了江淮军,即入城与司马将军会师,一同入宫讨伐杨广。”

这一番布置,也可算是面面俱到了,不过琴茹雩尚有顾虑,于宇文智及说道:“令弟尚流亡城中,他有霸王之勇,我等几人联手亦胜不了他。奴家只怕今夜举事之时,他前来横插一手,为我等凭空添些麻烦。”宇文智及眉头一皱说道:“话虽如此,不过此刻不知他身在何处,我等也是无计可施。”那夜宇文博以一敌五,仍不落下风,几人此刻想来,尚有余悸,还真怕他届时出来搅局,不禁露出一副愁眉苦脸模样,个个沉默不语。

而正此时杨玄瑛忽起身说道:“小妹有法将他寻出来,必教他今晚不会出现在城中。几位不必多虑。”宇文智及大喜过望,即说道:“杨家大小姐足智多谋,在下叹服。大小姐可点我营中五百军士同去,以便于行事。”杨玄瑛站起身来,依旧面冷如霜,淡淡说道:“不必了,人多碍事,小妹一人足矣。你等只需依计行事即可。”宇文智及呵呵笑道:“好,事成之后,三更火起为号,杨大小姐即可去城中与司马将军汇合,待我等收拾了陈棱,便一同杀入离宫。”杨玄瑛听罢却不应声,只顾自己走往门外说道:“事不宜迟,小妹这便去寻他,告辞了。”话音刚落,她已头也不回地出屋而去。

午后,杨玄瑛独自离开宇文府,却直奔醉云居去。她回到密室之中,即开始收拾自己行囊,毕竟明日一早,无论生死,这所有的恩怨都将全部了断,恐怕也再无留于江都必要。虽不知往后何去何从,但一念及日思夜想与杨广对质那刻即将到来,她也禁不住满怀激动,只盼着快快天黑。杨玄瑛整好行装,又小憩一会,养精蓄锐,直近黄昏时分,她于醉云居中打了两坛陈酒,并背起那柄紫鸾琵琶,便往城西过去。

于此同时,宇文博本在独孤府上等候,怎想这等来的却是独孤盛身亡噩耗。不想自己两个兄长竟会如此不择手段,残害忠良,宇文博又是愤怒,又是愧疚。可毕竟逝者已去,人死不能复生,而此刻也不是叹嗟伤惋之时,宇文博便离开独孤府,又去寻内史侍郎虞世基。宇文博原以为可劝虞世基出面,联合朝中大臣,闯宫面圣,哪知他苦口婆心说了半天,虞世基依旧不信其言,硬是将他给赶出府去。

宇文博连日遭挫,至此已有些心灰意冷,莫非大隋江山还真是天之所弃,人不能兴,他离开虞府黯然而走,心神恍惚,只得去城西墙垣边上的那几间隐蔽的废弃旧屋,毕竟如今城中走投无路,也唯有暂匿于此,静观二兄动静,再相机行事。他行到巷子口,远远瞧见那几间破败屋子,此值日暮西山,昏鸦悲啼,眼前一副怆凉凋敝模样,骤然令人触景伤情。这几间废屋便是那日他助杨玄瑛逃出离宫,离开江都城前的避祸之所,“将军看小妹凄苦如此,也不肯出言相慰。当初天目山中之诺,莫非将军全然忘了?”“小妹早知当日将军口是心非。不过哪怕那些只是将军戏言也好,今日小妹亦不在乎,只盼能再听一次。”杨玄瑛那日一番话犹在身畔久久回响,直令人心凄凄惶惶。

恰当时,一阵琵琶弦声婉转而起,悠扬清乐,飞漾流音,若和风徐徐,似微雨霏霏,拂面撩耳,沁脾润腑,直令人心平气静,意往神驰。这商律毕生难忘,正是那曲“阿兰若念处”,刹那间,会稽山中,秋夕月下,那些恍若隔世的陈年旧忆,忽如潮水一般汹汹涌来,宇文博情难自已,踩着曲声便往巷子里头缓缓走去。

宇文博走至那间旧屋之前,果然见着杨玄瑛面对屋门而坐于其中,正全神贯注地拨弄着那柄紫黑琵琶,一如当年浣纱溪畔那副情态惹人迷恋沉醉。灵籁缠绵蕴藉,教人不忍心打断,宇文博只是驻足立在门外,凝神细听。而正此刻乐声调转酸楚悲怨,杨玄瑛又启唇应曲和声唱到:

寥空轻笼淡烟痕,远走古道暮影昏。

留恋离城风静晚,回首长亭柳色深。

琵琶语切迟迟意,分弦难为续音尘。

将酒一尊与君送,从此两厢陌路人。

这一曲方罢,余音绕梁,回味无穷,宇文博尚未醒过神来,杨玄瑛已缓缓搁下琵琶说道:“将军既然来了,又何必一声不吭,站在门外独受风寒。”说着她取出两坛陈酒摆在面前又道:“今日小妹做东,就当报谢将军过往之恩。”宇文博一愣,回想适才她唱的那一曲,分明是诀别之辞,这便问道:“杨姑娘打算离开江都城去?”杨玄瑛浅浅一笑,低下头去,取了其中一坛酒,揭去封盖,只顾自斟一杯,并举杯于他说道:“人间多离散,世事总无常。这一杯谢将军御龙桥前手下留情,未取小妹性命。”说着她抬起手来,以裙袖掩住口鼻,方将这杯饮尽,又紧接着斟满杯说道:“恩怨剪不断,爱憎理难分。这一杯谢将军避雨台下一展绝艺,令小妹大开眼界,方知这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说话声中,她又饮过一杯。

宇文博依然立在门口,心中五味杂陈,无言以对,只眼睁睁瞧着她转眼又斟满一杯说道:“生死有命,轮回无终。这一杯谢将军董杜原上出手拦下小妹饮剑自裁,令小妹重获新生。”说罢,她又举杯而尽。杨玄瑛这副模样一反常态,宇文博虽是疑惑不解,但也知她必有心事难排,正待上前好言相慰,却见她再斟一杯说道:“良宵堪短,去日苦长,这一杯谢将军护小妹千里下江都,令小妹有幸得以看尽江南无边风月。”

如今那些被封存于心底深处的思忆被人娓娓道来,怎教人不为之动容,霎时间,宇文博忽觉心如刀绞,痛彻骨髓,他猛蹋上一步说道:“姑娘别再喝了。”可杨玄瑛全然不予理会,依旧斟酒而道:“朝露雷电,梦幻泡影。这一杯谢将军浣纱溪畔决然而去,令小妹尝透凡尘悲喜。”话音刚落,她正举杯,却被宇文博一把按住手说道:“你这又是何苦,在下也是身不由己。”杨玄瑛盈盈一笑,换手接过杯子饮酒说道:“一枕黄粱,疑真疑假。这一杯谢将军天目山中戏言相欺,令小妹翘首望断秋水。”说话声中,她猝然发劲,已抖开宇文博的手,取酒再酌一杯。

杨玄瑛这说话口气虽是温和平淡,可宇文博亦听出其中满腹怨恨,他一时间愣沉于地,不知所措。尽管如此,杨玄瑛仍于他熟视无睹,依旧自饮而道:“痴云腻雨,游戏红尘。这一杯谢将军相助渡穿阴山痛击胡贼,令小妹五州山窟中一睹两情相悦该如何抵死缠绵。”宇文博闻言暗自吃惊,五州山决战前夜,自己在石窟中被王婉儿一番纠缠乱了方寸,纵她依偎怀中,此事怎会教杨玄瑛瞧见。想到此处,他不禁脸上一辣,当晚那番情形骤然浮出脑海,只是至今仍辩不清搂住王婉儿的那刻,自己心中究竟念得是谁。

而恰此时,杨玄瑛又举杯自酌而道:“孽海绝垠,凭谁翻悔。这一杯谢将军琼花树下婉言相拒,令小妹细味人情冷暖。”她话音刚落,宇文博终于把持不住,骤然上前将她揽入怀中说道:“走!你我这就离开江都城去,一同远走高飞。”杨玄瑛俄然惊诧,总算抬起头来,秋波流转,直欲望穿宇文博那一双幽邃深瞳。两人相视许久,宇文博忽见她娥眉浅蹙,樱唇微动,一副欲言又止模样,只道是她心中应允,正待说话,却又见她微微一笑,猛地挣脱了自己的怀抱,而后仍是不冷不热说道:“时过境迁,追思何用。这一杯谢将军离宫救难,令小妹逃过一劫。”话声中,她如先前那般模样,又饮过了一杯。

如今杨玄瑛只字不提与他离开江都之事,始终念叨那些往昔夙忆,宇文博也猜不透她心中所想,一股闷气直冲而上,令他难以自禁,便于杨玄瑛对面而坐,伸手取过另一坛酒,揭去封盖说道:“杨姑娘既然有此雅兴,在下就奉陪到底。”说着他提起酒坛,即鲸吞豪饮起来。哪知他这一口气方半坛子酒下肚,立刻觉得眼花耳热,头重脚轻,四肢酥软,腰身乏力。按说以他的酒量,喝完整坛不在话下,可今日怎会如此不济,仅半坛酒便催生醉意,宇文博心中一怔,却又听杨玄瑛说道:“照见五蕴皆空,能度一切苦厄。这一杯谢将军前些日于此屋中再拒人千里之外,令小妹心灰意冷,看破浮生。”宇文博闻言去看面前的杨玄瑛,竟不知何时起已瞧不清她的容貌,眼前一片朦胧模糊,这岂是喝醉模样,此酒中必有古怪!宇文博幡然醒悟,使尽最后一点气力将酒坛子砸碎于地,怒声喝道:“你为何在这酒中下药!”但杨玄瑛置若罔闻,她面色一沉,冷若冰霜,再酌酒而道:“今宵双樽共醉,来日天各一方。这一杯谢将军与小妹对饮,今夜此盅酒尽,你我恩断义绝!”说着她将酒杯往地上重重一掷,但闻砰一声响,酒杯迸碎,杨玄瑛已抱起紫鸾琵琶,撇下宇文博,径自离席而去,这正是:

杯酒未凉人已远,两情终有缘尽时。

临去忍心断恩义,别来相见不相识。

杨玄瑛走出那间破屋,抬头一望天色,正是三更时分。须臾,城东方向忽传来隆隆轰响,即有浓烟翻滚,烈焰窜空,料得应是琴茹雩依计在城中纵火,此号也该是令狐行达诓禁卫出宫剿寇。看来兵变终于兆始,虽此刻本应是杨玄瑛前去与司马德戡汇合之时,可她依旧伫立原地,望着远处那片被炽焰炼红的夜空,忽一蔑笑,试想宇文化及狼贪鼠窃,宇文智及人面兽心,司马德戡趋炎附势,鱼蔓云与琴茹雩自甘堕落与之同流合污,可自己三世名门之后,又岂能与这些无耻之徒朋比作奸,杨玄瑛哼了一声,取过一匹早已准备好的快马,全然无视那城东大火,竟独自疾驰奔往离宫。

杨玄瑛马不停蹄,直奔至离宫西北角楼,那一段坍塌墙垣,正是她初入禁阙之处。她跃身下马,轻车熟路,自断垣翻入外城,又沿着那条宫人逃跑所开的密道,一路畅通无阻,轻而易举便已抵离宫内城后院,由此穿过琼华苑,再往西便可达隋帝起居的霁月阁。此刻宫外之东隐约传来一阵喧嚣,期间又杂刀兵碰撞之响,料是令狐行达已被宇文智及收买,见着火号,矫诏传禁卫出宫平乱,恰遭司马德戡伏击,两军杀得正欢。可当下杨玄瑛根本不在意司马德戡与禁卫、骁果军与江淮军孰胜孰负,她只是想着杨广逼死其父、掘墓鞭尸、夷诛九族、蔑赐枭姓、革罢宗室那些入骨之恨,切切咬牙,急不可耐地直奔琼华苑而去。

此刻离宫中禁卫皆已被调走,宫人也大多已逃亡散去,杨玄瑛走在其中,如入无人之境,不一会,她便已进入琼华苑中,绕过镜湖,穿过木林,西首霁月阁已遥遥在望。自黎阳与兄起义反隋,这数年来几经漂泊,几多苦难又是为何,杨广倒行逆施,鱼肉百姓,即便不是为亡父讨回公道,也该教他谢罪天下苍生。想到此处,义愤填膺,杨玄瑛更是加快步子,向着霁月阁疾行而去。

可就杨玄瑛正经园中那株琼花树下之时,她俄然停下脚步,原来不远处,竟是一个黑影,已将她去路拦住。那人背对杨玄瑛而立,虽看不见他面容,可他背上那柄陌刀却是教杨玄瑛一眼认出,来者正是沈光。按说沈光应去广陵求援,即便他此刻不在陈棱那边,唐奉义已封锁了离宫,他也不该出现在此。杨玄瑛正自诧异,沈光却已回过身来,拔出陌刀,指着她说道:“果然是你,你不是和宇文化及他们一伙的!”杨玄瑛冷笑一声说道:“几个宵小鼠辈,奸佞之徒,本姑娘才不屑与之为伍。”沈光说道:“如此看来,日间确是你故意喊出广陵渡口那句话,又纵我而去,好让我去搬江淮军前来对付骁果,你便可趁这禁军出宫、骁果未至之际,独自入宫而来,是也不是!?”杨玄瑛哼一声说道:“是又如何!上天有好生之德,本姑娘慈悲为怀,放你一条生路,你却不知自珍自爱,还偏要回来寻死!”沈光厉声说道:“禁军、骁果卫、江淮军一团乱战,你却伺机入宫弑君,好一个混水摸鱼之策,可惜终还是被我看破!天网恢恢,疎而不漏,若非我在宫外恰逢逃亡宫人,得知密道所在,还真就教你得逞了。”杨玄瑛依旧冷冷说道:“看破又如何,如今你自身难保,本姑娘倒想看看你有何能耐,又凭甚拦我去路!”沈光将陌刀一挥,摆开架势说道:“云英,湘州盗书,离宫行刺,你不叫云英,你究竟是谁!”杨玄瑛亦取出流云槊在手,指着沈光而道:“告诉你也无妨,免得你做个不明不白的冤死之鬼。我父便是司徒、越国公杨素;我兄便是礼部尚书、楚国公杨玄感;而本姑娘便是掌典生死簿,今日取你性命的杨玄瑛!”沈光啐一声骂道:“原来是篡逆之后,你本姓枭,这世人皆知之事,你怎就如此健忘!”杨玄瑛听罢,怫然作色,猛将流云槊一抖,金光灼目而过,霎时间,戕风起恶,尖啸肆虐,直摧满园花树草木栗栗危惧,瑟瑟作颤。

杨玄瑛尚未发招,其威势便已干宵凌云,冲覆斗牛,可沈光见状,不仅毫无怯意,反倒是盱衡厉色,怒目而视,一股煞气即如烈焰熊熊燃起,虎噬鲸吞,丝毫不输人半分。此刻他已迈开半步,扎马而立,双手并握,倒持陌刀,蓄劲待发。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洞庭湖畔沈光认栽,皆因有鱼蔓云横插一手,霁月阁前杨玄瑛负败,皆因有麦孟才拔刀相助,如今三度对决,单打独斗,生死相搏,也合该两人分出胜负,了断夙怨。

两人针锋相对,互不相让,忽然间,杨玄瑛乍一声叱道:“杨也好,枭也好,今日不与你逞口舌之快,究竟是魔高一尺,还是道高一丈,你我手底下见真章!”话音未落,只见她俄然挺起金槊,凌空蹦跃而起,凤翥翼展,鹰击毛挚,一柄金槊掣电驱雷,拔山惊霆,已直冲沈光劲扎而去。沈光领教过杨玄瑛那柄金槊威力,当下见她猝然发招来袭,不敢怠慢,目不转睛地盯着金槊来路,一声断喝,高举陌刀,虎啸风生,龙腾云萃,风云际会,倒卷天潢,陌刀寒光抖擞,已狠狠斜劈下去。两人上手都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招,看来也是各自拼劲全力,不留余地了。

转眼数十招换过,唯见那株琼花树下,青光金芒此起彼落,交错飞纵,如似电闪雷鸣,雨横风狂,翻云卷浪,颠转乾坤。这满树瑶枝琼葩怎堪二人金槊铁刀如此欺凌,锋芒激处,叶折茎断,芳殒萼散,一时间,落英缤纷,飘絮迷漾,漫天花飞蕊舞,雪粉翩旋,直教人眼乱睛迷,目不暇接。可两人斗至酣处,已是心无旁骛,杨玄瑛静若处子,动如脱兔,胜在槊法轻灵利捷,诡变莫测;而沈光侵略如火,不动如山,胜在刀法刚劲沉稳,力透万钧。彼此招法路数各有长短,平分秋色,这铿锵声中,二人不觉又互拆十余招,仍是旗鼓相当,难分伯仲。

而此刻,城东大火似有往离宫蔓延过来之势,一想到无论宫外乱战,禁卫、骁果军与江淮军谁最终胜出,都将入宫而来,自己若不能赶在其之前挫退沈光,不仅这处心积虑一番布置势必尽皆付诸东流,恐怕自己此生亦永无机会与杨广当面对质,杨玄瑛不禁有些心焦起来,手中金槊越舞越快,时而挑刺,时而鞭撘,咄咄逼人,只欲速战速决。虽说两强相争,最忌心浮气躁,好在杨玄瑛的槊招本就是倏来倏去,当下她攻得甚急,尚不至露出破绽,但已教沈光看破了她的心思。

沈光的陌刀厚重结实,原本就是凭一招克敌,故此路数变化不多,亦不可能快过杨玄瑛,自然也不会跟着她的节奏与之过招。此刻他见杨玄瑛急于求胜,便将刀锋一转,俄然变招,已采取守势,先将浑身上下护得密不透风,而后再伺机偷空反斫。如此一来,看似杨玄瑛那柄金槊锋芒毕露,处处压制于人,可实则沈光大刀护体天衣无缝,杨玄瑛亦是苦于拿他无可奈何。

杨玄瑛绕着沈光,又是连攻十数招,依然捅不破他那道防线,便知道如此斗下去终不是个办法,于是她忽然虚晃一招,故意卖出破绽,欲引沈光来攻。当下沈光纳的是防守反击之策,乍见她金槊往右路一分,当胸空门显露,这正是却敌大好时机,岂容坐失,于是他无暇细想,立刻怒吼一声,一个曳步欺身而上,奋进全力,俄然转过刀锋,便是一刀重重掀去。这一刀刀刃朝天,自下而斜上,去的及其刁钻,沈光原以为进击中杨玄瑛难以闪避,怎知她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猛然拔踵奋跃,仗着自己身轻如燕,步法矫捷,竟迎着陌刀来路一蹋,不偏不倚,足尖正踩刀身之上,又是一个蜻蜓点水,已借着陌刀上升之力,骤然踔虚凌空而起。

这一下出乎意料,沈光俄然愣怔。也恰此眨眼瞬目之间,只见半空中杨玄瑛一个鹞子翻身,拨开满天碎玉琼屑,绛红裙裾迎风而展,流云金槊破空而降,这高屋建瓴之势,锐不可当,有若金翅鸟王身环昆焰,耸翅直扑,奋勇猛力,分波辟涛,撮取海龙。杨玄瑛此击猝不及防,追魂夺命,饶是沈光这等高手,也不禁心中暗自一懔。不过沈光此番重回离宫,早已抱着着必死决心,这成败存亡之际,他又岂会退缩,此刻杨玄瑛一槊直扎自己天灵盖顶,沈光依旧面无怯色,乍一个换步移身,举刀仰天一撩,只欲与敌拼个鱼死网破。可事与愿违,沈光终究还是吃了陌刀笨重,快不过敌手之亏。他这一刀举火撩天,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眼看刀锋仅差一口气便可劈着杨玄瑛之时,忽闻咔嚓一声骨骼碎裂之响,他只觉右肩猛然一阵贯心剧痛,整臂一软,便似脱节一般垂了下来,哪还有半分握刀气力。

尽管重伤废去一臂,沈光犹然不甘就此放弃,他无顾肩头剧痛,发指眦裂,嘶声咆哮,将全身劲力贯于左臂,单手提刀而起,若似一头疯兽作狂,左右扫劈。但毕竟强弩之末,势不能穿缟素,沈光仅凭一手持刀,已难再随心所欲而使,这勉强几刀挥砍,也是有气无力。而正此刻,杨玄瑛一击得手刺伤沈光,收招尚未站定,又即刻奋袖一挥,霎时间,一道金练脱手而出,绕着沈光手中那柄陌刀一粘一绞,正将刀身缠住之际,杨玄瑛骤然发力使槊一带,竟将陌刀硬生生自沈光手中抽脱。

一树琼花片片飞落尽,满地珠零玉散总伤情。凄清寂寂深春夜,但闻哐当一声清脆响,镔铁陌刀半插于土中,刀柄依旧嗡嗡作颤。沈光捂着右肩伤口半跪于地,血泪盈襟,却是目光呆滞,一言不语。而此刻,杨玄瑛仗槊直指他胸膛,傲然挺立于前,盛气凌人,许久她方才冷冰冰说道:“胜负已分,隋祚亦终,天意如此,岂容你一介凡夫俗子悖理逆义而行!”话音刚落,她拂袖一挥,径自绕过沈光,踏着一地落红,便往霁月阁走去。这正是:

一树琼华归落絮,满园春色去难回。

试把成败问天命,风流云散逐花飞。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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