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聊斋志异:精编

清风随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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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之阿宝 、九山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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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宝

在粤西地区,有位叫孙子楚的人,是当地有名的读书人。他天生多长了一根手指,性格迂腐木讷,别人骗他,他总是轻易就信以为真。要是在宴席上碰到有歌妓,他必定远远瞧见就赶紧躲开。有的人知道他这性子,故意把他引诱过来,让歌妓去亲昵地靠近他,他就会脸红到脖子根,汗珠不停地往下滴,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于是,人们就把他这副呆傻的模样描绘出来,相互传看,还编了些难听的话,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孙痴”。

城里有个大富商,家里富可敌国,能与王侯的财富相媲美,他的亲戚也都是达官显贵。富商有个女儿叫阿宝,长得倾国倾城。富商每天都在为女儿挑选如意郎君,很多大户人家的公子纷纷送上丰厚的聘礼,可都不合富商的心意。

那时,孙子楚的妻子刚刚去世。有好事的人拿他打趣,劝他去给阿宝家说媒求亲。孙子楚也没掂量一下自己的情况,真就听从了这个建议。富商早就听闻孙子楚的名字,却嫌弃他家境贫寒。媒婆正要出门时,恰好碰到阿宝,阿宝问起媒婆来做什么,媒婆就把事情告诉了她。阿宝开玩笑说:“他要是砍掉那根多余的手指,我就嫁给他。”

媒婆回去把这话告诉了孙子楚,孙子楚毫不犹豫地说:“这有何难。”媒婆走后,孙子楚拿起斧头,毅然砍掉了自己的那根枝指。顿时,剧痛钻心,鲜血如注,他差点就丢了性命。过了好几天,他才能勉强起身,然后赶忙去见媒婆,把砍掉手指的事给她看。媒婆大惊失色,连忙跑去告诉阿宝。阿宝也对孙子楚的举动感到十分惊奇,接着又开玩笑说,要他再去掉身上的痴气才肯嫁。

孙子楚听到这话,大声争辩,坚称自己不痴,可又没办法见到阿宝当面解释。他转念一想,阿宝也未必美得像天仙一样,凭什么把自己的身价抬得这么高?从这以后,他之前对阿宝的那份念想顿时冷却了下来。

恰逢清明时节,按照当地习俗,这一天妇女们都会出门游玩,一些轻薄的少年也会成群结队地跟在后面,肆意对她们评头论足。孙子楚的几个同窗好友,强行拉着他一起去凑热闹。有人还调侃他说:“难道不想去看看那位美人阿宝吗?”孙子楚心里明白这是在拿他打趣,但因为之前受到阿宝的戏弄,他自己也想亲眼见一见这个女子究竟有多出众,便欣然跟着众人一同去寻觅。

远远地,他们看见有个女子在树下休息,周围一群品行不端的少年围得水泄不通,像一堵墙一样。众人纷纷说道:“这肯定就是阿宝了。”等走近一看,果然是她。孙子楚仔细端详,只见阿宝容貌秀丽,世间无双。不一会儿,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阿宝起身匆匆离去。

众人都被阿宝的美貌迷得神魂颠倒,对着她的身姿相貌评头论足,兴奋得如同发狂一般,唯独孙子楚沉默不语。等众人前往别处,回头一看,发现孙子楚还呆呆地站在原地,呼喊他也没有回应。大家拉着他说:“你的魂儿是不是跟着阿宝跑啦?”他还是没有回答。众人因为他向来木讷,所以也没觉得奇怪,有的推他,有的拉他,把他带回了家。

回到家后,孙子楚径直上床躺下,一整天都不起身,像喝醉了一样昏昏沉沉,怎么叫都叫不醒。家人怀疑他丢了魂魄,便到旷野中去招魂,却毫无效果。家人强行将他拍醒询问,他才迷迷糊糊地回答:“我在阿宝家里。”等再仔细问他,他又沉默不语了。家人又惊慌又疑惑,完全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起初,孙子楚见阿宝离去,心里实在舍不得,恍惚间感觉自己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渐渐地,他来到阿宝身边,紧紧挨着她的衣襟衣带,一路上竟没有任何人呵斥阻拦。就这样,他跟着阿宝回到了家,无论坐下、躺下都紧紧依傍着她。夜里,两人还亲密地相处,彼此十分投缘。

然而,孙子楚总觉得腹中饥饿难耐,便想着回家一趟,可他完全迷失了方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

与此同时,阿宝每晚都会梦到和一个男子亲昵地相处。她询问男子的名字,对方回答说:“我是孙子楚。”阿宝心中十分诧异,却又不好意思跟别人说起。

孙子楚在家里昏睡了三天,气息微弱,眼看就要断气了,家人惊恐万分。无奈之下,只好托人委婉地向阿宝的父亲请求,希望能到他家去为孙子楚招魂。阿宝的父亲听后,笑着说:“平日里两家都没什么往来,他的魂魄怎么会丢在我家呢?”家人苦苦哀求,阿宝的父亲这才答应下来。

巫师拿着孙子楚的旧衣服和草席前往阿宝家。阿宝得知了事情的缘由,极为震惊,她没有让巫师去别的地方,而是直接把他领进自己的房间,任由巫师在那儿招魂,然后离去。

巫师招魂归来,刚走到孙家大门口,就听到孙子楚在床榻上发出了呻吟声。孙子楚醒来后,对阿宝闺房里的梳妆匣以及各种物品,什么颜色、叫什么名字,一一说得分毫不差。阿宝听说后,更是惊骇不已,心中暗暗被孙子楚的深情所打动。

孙子楚从病床上起来后,整天不是坐着就是站着,呆呆地出神,一副恍恍惚惚、丢了魂的样子。他一门心思都在阿宝身上,总想着能再见到她一面。

浴佛节那天,他听说阿宝要去水月寺进香,便一大早就在路边等候。他望眼欲穿,从清晨等到中午,阿宝的车队才姗姗来迟。阿宝在车中一眼就瞥见了孙子楚,忍不住伸出白皙纤细的手撩起车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孙子楚见此情景,心中爱意更浓,不由自主地跟在车后。

阿宝见状,立刻让丫鬟来询问他的姓名。孙子楚满心欢喜,详细地介绍自己,整个人激动得神魂颠倒。直到阿宝的车走远了,他才失魂落魄地回家。

回到家后,孙子楚又病倒了,整日昏迷不醒,滴水未进,在梦中还不停地呼喊阿宝的名字。他常常埋怨自己,怎么魂魄就不能再像上次那样,跑到阿宝身边去呢。

孙家向来养着一只鹦鹉,这天突然死了,小孩子们把鹦鹉的尸体放在床上摆弄。孙子楚看到后心想,要是自己能变成鹦鹉,就能振翅飞到阿宝的闺房里。他刚这么一想,身体竟然真的变成了鹦鹉,翩然飞起,径直朝着阿宝家飞去。

阿宝看到飞来的鹦鹉,满心欢喜,伸手将它捉住,用绳子拴住鹦鹉的脚,喂它吃麻子。鹦鹉突然大声叫道:“姐姐别锁我,我是孙子楚啊!”阿宝大惊失色,赶忙解开绳子,可鹦鹉却没有飞走。

阿宝对着鹦鹉祈祷说:“你的深情我已经深深记在心里。可如今我们人禽有别,婚姻大事怎么可能再续前缘呢?”鹦鹉说道:“能靠近你的身边,我就心满意足了。”别人喂它,它都不吃,只有阿宝亲自喂,它才肯吃。阿宝坐下时,它就落在她的膝盖上;阿宝睡觉时,它就依偎在床边。就这样过了三天。

阿宝十分怜惜这只鹦鹉,暗中派人去查看孙子楚的情况,得知他已经僵卧在床,气绝身亡三天了,只是心口还有一丝温热。阿宝又对着鹦鹉祈祷说:“你要是能重新变回人,我发誓一定至死不渝地跟着你。”鹦鹉说:“你在骗我。”阿宝便对天发誓,表明自己的决心。鹦鹉斜着眼睛,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阿宝正要缠裹小脚,她解开鞋子放在床下。鹦鹉见状,突然冲下去,叼起鞋子就飞走了。阿宝急忙呼喊,可鹦鹉早已飞得无影无踪。

阿宝派老妇人前往孙家查看,此时孙子楚已经苏醒过来。原来,家人看到鹦鹉叼着绣鞋飞来,落地后就死了,正都觉得惊奇不已。孙子楚一苏醒,就索要绣鞋,众人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恰好老妇人赶到,进屋看望孙子楚,问他绣鞋在哪里。孙子楚说:“这是阿宝立下誓言的信物。请您带话回复她:我不会忘记她的郑重承诺。”老妇人回去如实告知。阿宝听后,越发觉得惊奇,便让丫鬟把自己的心意透露给母亲。

阿宝母亲仔细询问后,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说道:“这孩子才名倒也不错,只是像司马相如一样贫穷。挑了这么多年,选个这样的女婿,恐怕会被显贵之人笑话。”阿宝却因为绣鞋的缘故,发誓非孙子楚不嫁,阿宝父母无奈,只好顺从了她的意愿。他们赶忙派人去告诉孙子楚这个消息。孙子楚得知后,欣喜万分,病也顿时痊愈了。

阿宝父亲原本打算让孙子楚入赘,但阿宝说:“女婿不适合长期住在岳父家,何况郎君又贫穷,时间久了,更会被人看不起。女儿既然已经答应了他,就算住在茅草屋里,吃野菜粗粮,也心甘情愿,绝不抱怨。”于是,孙子楚按照礼节亲自迎娶阿宝,二人相见,欢喜得如同历经生死、隔世重逢一般。

从那以后,阿宝带来的嫁妆让孙家生活渐渐富足起来,家里的物产也增多了。然而,孙子楚痴迷于读书,不懂得操持家中生计;阿宝则善于经营积累,也不拿其他琐事去烦扰孙子楚。就这样过了三年,孙家越发富裕。

不料,孙子楚忽然患上消渴病,最终去世。阿宝悲痛万分,整日以泪洗面,不吃不喝,夜不能寐。家人怎么劝说都没用,她趁夜里悄悄上吊自杀。婢女发现后,赶忙抢救,才把她救醒,但她依旧不吃东西。

到了第三天,家人召集亲友,准备将孙子楚入殓。这时,忽然听到棺材里传出微弱的呻吟声,打开一看,孙子楚竟然复活了。他自己讲述道:“我见到了冥王,冥王因为我生平朴实诚信,便任命我为部曹。忽然有人来禀报:‘孙部曹的妻子要来了。’冥王查看鬼录后说:‘此人不该这么早死。’又有人回禀:‘她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冥王感慨地说:‘有感于你妻子的节义,姑且赐你重生。’于是派车夫驾驭马匹,送我回来了。”从这以后,孙子楚的身体逐渐恢复健康。

恰逢科举考试的大比之年,在进入考场之前,一群年轻的考生想要捉弄孙子楚。他们一起拟定了七道极为生僻隐晦的题目,然后把孙子楚拉到偏僻的地方,对他说:“这是某权贵家内部透露的考题,我们敬重你,所以偷偷传授给你。”孙子楚对此深信不疑,于是日夜钻研,精心撰写完成了这七道题目的文章。那群考生在一旁暗自偷笑。

当时,负责主持考试的官员担心考生们会抄袭以往的熟题,所以极力反常规出题。等到考试题目发下来,孙子楚发现,竟然和自己准备的七道题完全相符。凭借这七篇精心准备的文章,孙子楚在这次考试中一举夺魁。

第二年,孙子楚参加进士考试,成功考中,被授予翰林院官职。皇帝听闻他的奇异经历,将他召入宫中询问。孙子楚如实详细地向皇帝启奏,皇帝听后大为赞赏。后来,皇帝召见阿宝,也对她赏赐丰厚。

九山王

曹州有个姓李的人,是当地的秀才。他家向来比较富足,可居住的宅院原本不是很大,宅院后面有几亩地的园子,一直荒废着。

有一天,来了一位老头,说要租房子,并拿出一百两银子作为租金。李秀才借口没有多余的房子可租,老头却说:“您就收下这钱吧,不用担心房子的事儿。”李秀才不明白他的意思,姑且收下银子,想看看这事儿有什么稀奇古怪之处。

过了一天,村里的人看到有车马、家眷进了李秀才家,人还挺多,大家都很疑惑,觉得李秀才家的宅院根本没有地方安置这么多人,便去问他。李秀才自己也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回到家查看,却一点动静和迹象都没有。

过了几天,老头忽然来拜访李秀才,并且说道:“我们在您的屋檐下已经住了好些日子了,所有事情都还在初步安排,忙着起炉灶、搭灶台,一直没来得及好好向您尽客人的礼节。今天让小女们做了些饭菜,还望您能赏脸去吃个便饭。”李秀才答应了。跟着老头走进园子后,他突然看到园子里的房屋华丽精美,崭新得很。走进屋内,里面的陈设也十分雅致华丽。走廊下煮酒的鼎冒着热气,厨房里飘着袅袅的茶烟。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上美酒和佳肴,味道极其鲜美。

这时,李秀才看到庭院里有很多年轻人来来往往,又听到帷幕中传来儿女们低声交谈、嬉笑的声音。感觉他家的家人、婢女仆从好像有好几百人。李秀才心里明白,这家人肯定是狐仙。吃完饭回到家,李秀才心里暗自起了杀心。

此后,他每次去集市,都会购买硝石和硫磺,积攒了好几百斤,悄悄布满了整个园子。然后,他突然点火,一时间,火焰直冲云霄,像一朵巨大的黑色灵芝。燃烧的恶臭气味和扬起的灰尘让人无法靠近,只能听到狐狸们的惨叫、嗥叫之声,嘈杂得震耳欲聋。火熄灭后,李秀才进去查看,只见地上到处都是死狐狸,那些被烧焦了头、烧烂了额头的,多得数都数不清。

就在他查看的时候,老头从外面回来,脸上满是凄惨悲痛的神色,他斥责李秀才说:“我们向来没有什么嫌隙怨恨,我每年给你一百两银子租这荒废的园子,不算少了,你怎么忍心把我们一族赶尽杀绝呢?这是奇惨无比的大仇,我们一定会报仇的!”说完,老头愤怒地离开了。李秀才担心老头会扔石头之类的来制造灾祸,可过了一年多,都没有发生一点怪异的事情。

当时正值顺治初年,山中盗贼群起,他们聚集了一万多人,官府根本无力抓捕。李秀才因为家中人口众多,每天都担忧遭遇战乱而流离失所。

正巧这时,村里来了个算命先生,自称南山翁。他给人预测吉凶祸福,就像亲眼所见一样准确,一时间名声大噪。李秀才把他请到家中,求他推算自己的命运。南山翁听后,惊讶地站起身,对李秀才敬重有加,说道:“您可是真正的天子啊!”李秀才听了大惊失色,觉得这简直荒谬至极。南山翁却一脸严肃,坚持如此说。李秀才半信半疑,说道:“哪有白手起家就能当上皇帝的呢?”南山翁回答:“并非如此。自古以来的帝王,大多出身平凡,谁又是天生的天子呢?”

李秀才被他的话打动,往座位前凑了凑,恭敬地请教。南山翁毅然以诸葛亮自比,主动请命,说要先准备数千套铠甲头盔、数千件弓箭。李秀才担心没人会归附自己,南山翁说:“我愿意为大王联合各个山头的势力,与他们深入结交。让那些宣扬的人说大王您就是真正的天子,山中的士卒们,想必一定会纷纷响应。”李秀才听了十分高兴,便派南山翁去办事,同时拿出家中积蓄的钱财,打造铠甲头盔。

南山翁几天后才回来,对李秀才说:“仰仗大王的威福,再加上我的三寸不烂之舌,各个山头的人没有不愿意为您效力,听从您指挥的。”

短短十来天,果然有数千人前来归顺。于是,李秀才封南山翁为军师,竖起大旗,五彩旗帜林立,他们占据山头,设置栅栏,一时间声势浩大,震惊四方。

当地县令率兵前来讨伐,南山翁指挥这群贼寇,把官兵打得大败。县令害怕了,向兖州府求救。兖州的官兵长途跋涉赶来,南山翁又埋伏贼寇进行攻击,官兵再次大败,将士死伤众多。李秀才的势力愈发壮大,追随者数以万计,他便自立为“九山王”。

南山翁担心马匹太少,恰好京城有一批马匹要送往江南,他便派一队人马在要道上进行拦截抢夺。从此,“九山王”的名声更是响亮。李秀才加封南山翁为“护国大将军”。此后,他高卧在山中巢穴,十分自负,觉得自己黄袍加身,登基称帝指日可待。

山东巡抚因为马匹被劫一事,正打算进剿,又收到兖州的战报,于是派遣数千精兵,联合六路兵马合围进攻。一时间,军队和旌旗布满山谷。

九山王李秀才惊恐万分,急忙召来南山翁商量对策,却发现他早已不知去向。九山王窘迫至极,无计可施,登上山头远望,感叹道:“如今我才知道朝廷的势力有多强大啊!”最终,山寨被攻破,他被擒获,妻子儿女都被杀害。到这时,他才明白南山翁就是当年的老狐仙,这是老狐仙用灭族之祸来报复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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