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友
有个姓车的书生，家里不算富裕，却极其喜爱喝酒，每晚要是不喝上三大杯，就根本睡不着觉，所以他床头的酒壶常常都是满的。
一天夜里，车生从睡梦中醒来，在翻身的时候，感觉身旁好像躺着个人，他一开始以为是自己的衣裳掉落在床上了。伸手一摸，只觉摸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形状像猫但体型要大得多。他赶紧点起蜡烛查看，竟然是一只狐狸，像狗一样趴在那儿，醉得人事不知。再看自己的酒瓶，已经空空如也。车生见状，不禁笑着说：“这可真是我的酒友啊。”
他不忍心叫醒狐狸，便将衣服轻轻盖在狐狸身上，还把自己的手臂搭在上面，与它一同躺下，并且留着蜡烛，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化。到了半夜，狐狸伸了个懒腰，车生笑着说：“睡得可真香啊！”说着，他掀开盖在狐狸身上的衣服一看，眼前竟然是一位戴着儒冠、容貌英俊的男子。
男子立刻起身，在床边向车生叩拜，感谢他不杀之恩。车生说道：“我痴迷于美酒，别人都觉得我傻。而你呀，就如同我的知音鲍叔牙。要是你不嫌弃我，咱们以后就做酒桌上的好伙伴。”说完，车生拉着男子上了床，两人又接着睡，车生还对他说：“你以后可以常来，别跟我见外。”狐狸化作的男子点头答应了。
等到车生再次醒来，那狐狸已经离开了。于是，车生特意准备了一大壶美酒，专门等着狐狸再来。
到了傍晚，狐狸果然又来了，两人紧挨着坐在一起，欢快地饮酒畅谈。狐狸酒量极大，还特别擅长讲笑话，逗得车生哈哈大笑，两人都觉得相见恨晚。
酒过三巡，狐狸略带醉意地说：“我屡次畅饮你准备的美酒，该如何报答这份恩情呢？”车生摆了摆手，豪爽地回应：“不过是几杯酒带来的欢乐，不值一提，何必挂在嘴边！”狐狸却认真地说：“话虽如此，可你是个家境贫寒的读书人，每一文钱都来之不易。我得为你想想办法，挣些买酒的钱。”
第二天晚上，狐狸一来就告诉车生：“从这儿往东南方向走七里路，路边有别人遗失的钱财，你明天一早可以去取来。”第二天清晨，车生赶忙按照狐狸说的方向去找，果然在路边捡到了二两银子。他十分高兴，立刻去集市上买了美味的菜肴，准备晚上和狐狸一起享用。
过了几天，狐狸又对车生说：“你家院子后面藏着一窖钱，应该把它挖出来。”车生半信半疑地照着做了，没想到真的挖出了一百多吊钱。他兴奋得不得了，对狐狸说：“如今我口袋里有钱了，再也不用为没钱买酒发愁啦。”狐狸却摇摇头说：“这可不行，车辙里的积水怎么能长久取用呢？我们得想个更长远的办法。”
又过了些日子，狐狸对车生说：“现在集市上荞麦种子的价格很低，这可是个囤积的好机会。”车生对狐狸的话深信不疑，便收购了四十多石荞麦种子。周围的人得知此事，都纷纷嘲笑他傻。
然而没过多久，当地遭遇了严重的旱灾，地里的禾苗和豆子都干枯死了，只有荞麦还能种植。一时间，荞麦种子变得极为抢手，车生把之前囤积的种子卖出去，赚了十倍的利润。凭借这笔钱，车生的家境越发富裕，还购置了二百亩肥沃的田地。
从那以后，只要车生向狐狸请教，种小麦该种多少，小麦就会丰收；种黍子该种多少，黍子也会丰收。总之，一切农作物种植的时机和数量，车生都听狐狸的安排。
随着时间的推移，车生和狐狸的关系越来越亲密。狐狸称呼车生的妻子为嫂子，对待车生的孩子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后来，车生去世了，狐狸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莲香
有个叫桑晓的人，表字子明，是沂州人。他年少时就失去了父亲，在红花埠设馆教书。桑晓为人沉静稳重，喜欢独处，每天只出门两次，去东邻人家吃饭，其余时间都稳稳地坐着读书。
一天，东邻的书生偶然来访，开玩笑说：“你独自住在这里，难道不怕鬼狐吗？”桑晓笑着回答：“男子汉大丈夫，有什么好怕鬼狐的？要是雄性的来了，我有利剑对付它；要是雌性的，我还会开门迎它进来呢。”
东邻书生回去后，和朋友们商量了个主意，他们把一个妓女从墙上用梯子送过来，让她去敲桑晓的门。妓女轻轻弹了弹手指，敲响了门。桑晓听到声音，从里面窥探并询问是谁。妓女故意压低声音，自称是鬼。桑晓一听，顿时吓得浑身发抖，牙齿也“咯咯”作响。妓女在门外等了一会儿，见桑晓没有开门的意思，便慢慢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东邻书生来到桑晓的书房，桑晓把昨晚的遭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还表示打算收拾东西回家。东邻书生听后，忍不住鼓掌大笑，说：“你怎么不开门把她迎进来呀？”桑晓这才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被捉弄了，于是又像往常一样安心住了下来。
过了半年，一天夜里，有个女子前来敲响了桑晓的房门。桑晓以为又是朋友来捉弄他，便打开门请她进来，没想到眼前的竟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桑晓又惊又喜，忙问她从何处而来。女子回答道：“我叫莲香，是西边那家的妓女。”红花埠这地方青楼众多，桑晓便信以为真。于是，他吹灭蜡烛，与女子一同上了床，两人情意绵绵，亲密无间。从那以后，莲香每隔三五天就会来一次。
一天晚上，桑晓独自坐着沉思，忽然，一个女子轻盈地走了进来。桑晓以为是莲香，便迎上去与她搭话。等看清女子的面容，才发现并非莲香。这女子年仅十五六岁，衣袖轻垂，头发还未束起，身姿婀娜，气质优雅，走起路来，像是要离去却又停住，模样十分动人。桑晓大为惊愕，怀疑她是狐仙。
女子见状，忙说道：“我是良家女子，姓李。倾慕您的高雅气质，希望能得到您的垂爱。”桑晓心中欢喜，握住她的手，却感觉冰冷如冰，便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女子回答：“我自幼体质孱弱，又常在夜里受霜露侵袭，怎能不凉呢！”不久，两人宽衣解带，桑晓发现女子果然是处子之身。
女子说道：“我因与您有缘，这清白之身，今日便交付给了您。若您不嫌弃我出身鄙陋，我愿常伴您左右。这房里不会有其他人吧？”桑晓说：“没有别人，只有隔壁的一个妓女会来，但不常来。”女子说：“那我得小心避开她。我与那些青楼女子不同，您一定要保守我们的秘密。她来我就走，她走我再来。”
鸡叫时分，女子要离开了，临走前送给桑晓一只绣花鞋，说道：“这是我脚上穿的，您把玩它，便能寄托对我的思念。不过，要是旁边有人，可千万别拿出来把玩！”桑晓接过绣花鞋，只见那鞋尖翘起，如同解结的锥子，心里十分喜爱。
第二天晚上，房里没有人，桑晓便拿出绣花鞋仔细端详。没想到，女子竟突然飘然而至，两人于是又亲昵起来。从那以后，每当桑晓拿出绣花鞋，女子就一定会随即出现。桑晓觉得十分惊异，便问她缘由，女子笑着说：“只是恰好赶上那个时候罢了。”
一天夜里，莲香来了，她一看到桑晓，便惊讶地说：“郎君，你怎么神情如此萎靡不振呀？”桑晓一脸茫然，回答道：“我自己倒没察觉到。”莲香听后，便与桑晓告别，两人相约十天后再见。
莲香走后，李氏每晚必定前来。这天，李氏问桑晓：“你的那位情人怎么这么久都不来呀？”桑晓便把与莲香相约十日的事告诉了她。李氏微微一笑，又问：“在你眼中，我和莲香谁更美呢？”桑晓赶忙说道：“你们二位都堪称绝美。不过莲香姑娘的肌肤更加温润柔和。”
李氏一听，脸色瞬间变了，说道：“你说我俩都美，不过是当着我的面这么讲罢了。她想必是月宫里的仙子，我自然是比不上她的。”说完，便有些闷闷不乐。
随后，李氏屈指一算，十天的期限已满，她叮嘱桑晓不要透露风声，说自己要偷偷去窥探莲香。
第二天夜里，莲香果然来了，一进门就与桑晓有说有笑，相处得十分融洽。等到两人就寝时，莲香突然大惊失色，说道：“不好啦！才十天没见，你怎么如此疲惫虚弱，元气大损？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别的事了？”桑晓赶忙询问原因，莲香说：“我通过你的精神气色就能看出来，你的脉象紊乱如一团乱丝，这是被鬼缠身的症状啊。”
第二天夜里，李氏来了，桑晓问她：“你去窥探莲香，觉得她怎么样？”李氏回答：“确实很美。我就说这世间难有如此佳人，果然是只狐狸精。她离开后，我悄悄跟着她，发现她在南山的洞穴里居住。”桑晓怀疑李氏这是在嫉妒莲香，便随口应了几声。
过了一晚，桑晓开玩笑地对莲香说：“我本来是不信的，可有人说你是狐狸呢。”莲香赶忙追问：“是谁这么说的？”桑晓笑着回答：“我逗你玩呢。”莲香又问：“狐狸和人又有什么不同呢？”桑晓说：“被狐狸迷惑的人会生病，严重的话甚至会死，所以让人害怕呀。”莲香说道：“并非如此。像你这般年纪，房事之后三天，精气就能恢复，就算我是狐狸又有什么妨害呢？倘若每天都过度损耗精气，人自己造成的伤害可比狐狸厉害多了。这世上那些病入膏肓的人，难道都是被狐狸蛊惑致死的吗？不过，肯定有人在背后议论我。”桑晓极力表明没人这么说，可莲香追问得越发急切，桑晓没办法，只好把李氏说的话告诉了她。
莲香说：“我就奇怪你怎么如此疲惫不堪。但怎么会到这般地步呢？她恐怕不是人吧？你先别说，明晚，我就像她窥探我那样去看看。”
这天夜里李氏来了，才说了没几句，就听到窗外传来咳嗽声，她赶忙匆匆逃走了。莲香走进来，说道：“你危险啦！她真是鬼物！贪恋她的美貌却不赶紧断绝往来，你离死期不远了！”桑晓觉得莲香这是在嫉妒李氏，所以默不作声。
莲香接着说：“我就知道你对她难以忘情，可我不忍心看着你送命。明天，我会带药来，为你去除体内的阴毒。幸好病根还浅，十天左右病症就该痊愈了。请让我和你同榻而眠，以便观察你是否痊愈。”
第二天夜里，莲香果然拿出药给桑晓吃。没过一会儿，桑晓就腹泻了两三回，却感觉脏腑清爽，精神一下子好了起来。他心里虽然感激莲香，但始终不相信李氏是鬼。
从那以后，莲香每晚都和桑晓同床共枕，紧紧依偎着他。桑晓想要与她亲热，莲香总是制止。过了几天，桑晓的身体逐渐恢复，肌肤丰满，精神饱满。莲香打算离开，临行前殷切地叮嘱桑晓，一定要和李氏断绝往来，桑晓随口答应了。
然而，每当晚上关上房门，挑亮灯烛，桑晓就会忍不住拿起李氏送的绣鞋，满心思念。这时，李氏忽然出现了。因为这几天两人没能相见，李氏脸上满是埋怨的神色。桑晓赶忙解释说：“她这几晚一直像巫医一样照顾我，你别生气，我对咱俩的感情可是真心的。”李氏听了，脸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桑晓在枕头上轻声对李氏说：“我可太喜欢你了，但是有人说你是鬼呢。”李氏听后，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骂道：“肯定是那个淫荡的狐狸精迷惑了你的耳朵！要是你不跟她断绝关系，我就再也不来了！”说完，便呜呜地哭了起来。桑晓赶忙说了许多好话安慰她，这才让她止住了哭声。
又过了一晚，莲香来了，得知李氏又来过，生气地说：“你是一心求死吗？”桑晓笑着说：“你怎么这么爱嫉妒呀？”莲香更加恼怒，说道：“你已经种下了死的祸根，我帮你清除，要是我不嫉妒，不管这事，还不知道会怎样呢？”桑晓找借口开玩笑说：“她呀，说我前几天生病，是因为被狐妖作祟。”莲香听了，不禁叹息道：“真像你说的这样，你却执迷不悟，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有一百张嘴，又怎么能说得清呢？请让我从此离开，一百天后我再来卧榻边看你吧。”桑晓想挽留她，却留不住，莲香气冲冲地径直走了。
从莲香走后，桑晓便日夜与李氏相伴。大约过了两个多月，桑晓感觉身体极度困乏疲惫。起初他还自我宽慰，觉得休息一下就好，可没想到身体日渐消瘦，每天只能喝下一小碗稀粥。他想回家调养身体，却又对李氏恋恋不舍，不忍心马上离开。就这样拖延了几天，病情愈发严重，缠绵病榻，再也无法起身。
东邻书生见他病得厉害，每天都派书童来给他送吃的喝的。到了这个时候，桑晓开始怀疑李氏，便对她说：“我后悔没听莲香的话，才落到这般田地！”说完便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他又苏醒过来，睁开眼睛四处张望，发现李氏已经离去，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出现。
桑晓虚弱地躺在空荡荡的书房里，对莲香的思念如同盼望丰收年景那般急切。一天，他正沉浸在思念之中，忽然有人撩起门帘走了进来，正是莲香。莲香来到床边，微笑着说：“乡下小子，我当初说的话可不是乱说的吧！”桑晓哽咽了许久，自己承认知道错了，只求莲香能救救他。莲香无奈地说：“你现在病入膏肓，实在没有办法救治了。我只是来和你永别，以表明我当初并非出于嫉妒。”
桑晓悲痛万分，说：“枕头底下有个东西，麻烦你帮我毁掉。”莲香从枕头下找出那只绣鞋，拿到灯前，反复翻看。这时，李氏突然出现，猛地看到莲香，转身就想逃走。莲香用身体挡住门，李氏窘迫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桑晓责备起李氏，李氏低着头，无言以对。
莲香笑着说：“我今天终于能和你当面对质了。以前你说郎君的旧病，未必不是我造成的，现在你看究竟是谁的错？”李氏低下头，向莲香认错。莲香又说：“你如此美丽动人，怎么能因为爱而结仇，害了他呢？”李氏听后，立刻趴在地上，伤心地哭泣，恳请莲香可怜她，救救桑晓。
莲香于是将她扶起，仔细询问她的身世。李氏说：“我是李通判的女儿，很早就夭折了，被埋在墙外。我就像已死的春蚕，却还留有未尽的情丝。能与郎君交好，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可让郎君性命垂危，实在不是我本意。”
莲香问：“听说鬼物喜欢让人死去，这样死后就能常相聚，是真的吗？”李氏回答：“不是这样的。两个鬼相遇，并没有什么快乐的地方。要是真快乐，那地府里的少年郎难道还少吗？”莲香说：“你可真傻！夜夜与他相处，普通人都承受不住，更何况是鬼呢？”李氏又问：“狐狸能让人丧命，你为什么不会呢？”莲香说：那是那些靠采补修炼的狐狸才会如此，我和它们不是一类。所以世间有不害人的狐狸，但绝没有不害人的鬼，因为鬼的阴气太重了。”
桑晓听了她们的对话，这才知道狐狸和鬼都是真实存在的。好在平日里已经见惯了这些奇异之事，倒也没有太过惊恐。只是想到自己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命在旦夕，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莲香转头问李氏：“你打算怎么救郎君呢？”李氏红着脸，惭愧地表示自己不知如何是好。莲香笑着调侃道：“恐怕是怕郎君身体好了，你这个爱吃醋的娘子又要吃醋啦。”李氏整理衣襟，恭敬地说道：“如果有能妙手回春的法子，让我不辜负郎君，我便甘愿永埋地下，哪还敢厚着脸皮活在这世上呢！”
莲香听后，从口袋里拿出药来，说道：“我早料到会有今天，与你们分别后，我去了海上的三座仙山采药，总共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把药材备齐。这药啊，无论病得多么严重，哪怕是被鬼魅蛊惑到了垂死的地步，只要服下，没有不能苏醒的。不过这病症是怎么得的，还得用相应的东西做药引，所以不得不转而求你帮忙。”
李氏忙问：“需要我做什么呢？”莲香说：“只要你口中的一点香唾就行。我把药丸放进郎君嘴里后，麻烦你接着用嘴喂他，然后把唾液吐进去。”李氏听了，脸颊顿时泛起红晕，低着头，一会儿转身，一会儿侧头，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子。莲香打趣道：“妹妹你最得意的就是这鞋子啦！”李氏听了更加羞愧，站在那里，低头抬头间，都觉得无地自容。莲香又说：“这平时你俩亲密的时候都是常做的事，今天怎么还害羞起来了呢？”
说完，莲香便把药丸放进桑晓嘴里，转而催促李氏。李氏实在没办法，只好对着桑晓的嘴吐了唾液。莲香说：“再来一次！”李氏又吐了一次。就这样，大概吐了三四次，药丸终于咽了下去。没过一会儿，桑晓的肚子便发出如雷鸣般的“咕噜”声。莲香又拿出一颗药丸，自己凑近桑晓的嘴唇，用气息将药送进他口中。桑晓只感觉丹田处涌起一股火热，顿时精神焕发。莲香说道：“好啦，已经痊愈了！”
这时，李氏听到鸡叫，有些犹豫地起身告辞。莲香考虑到桑晓刚刚痊愈，还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像之前那样去东邻吃饭了。于是，她从外面把门锁上，假装桑晓已经回家，以此来断绝外人的往来，自己则日夜守护着桑晓。而李氏呢，每天晚上也一定会来，悉心照料桑晓，对莲香就像对待姐姐一样恭敬，莲香也十分疼爱她。
过了三个月，桑晓完全恢复了健康，李氏却一连好几晚都没再来。偶尔来一次，只是远远地望一眼就走了。每次两人相对，李氏也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莲香常常留她一起睡觉，她却坚决不肯。有一回，桑晓追出门去，将她抱了回来，只觉得她身体轻得像纸扎的人一样。李氏没办法逃脱，只好穿着衣服仰卧在床上，蜷缩着身子，整个身体还不到两尺长。莲香越发怜惜她，便暗中让桑晓去亲昵地抱住她，可不管怎么摇晃，李氏都不醒。桑晓睡了一觉醒来，想找李氏，却发现她早已没了踪影。此后十多天，李氏更是再也没出现过。桑晓对她思念深切，常常拿出那只绣鞋，和莲香一起把玩。莲香说：“她模样如此娇美动人，我见了都心生怜爱，更何况是你这样的男子呢！”桑晓说：“以前我把玩这鞋子，她就会出现，我心里其实一直有怀疑，但怎么也没想到她真的是鬼。如今对着鞋子思念她的容颜，实在是悲伤难过。”说着，不禁流下泪来。
在这之前，有个姓张的富贵人家，他的女儿叫燕儿，年仅十五岁，有一天不出汗就去世了。到了夜里，燕儿突然苏醒过来，起身就想往外跑。张家把门锁得紧紧的，她根本出不去。燕儿便自己说：“我是通判女儿的魂魄。我感激桑郎对我的深情，他还留着我送的鞋子呢。我真的是鬼，把我关起来又有什么用呢？”张家的人听她这么说，觉得事出有因，便问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燕儿低头沉思，四处张望，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时，有人说桑晓生病回家了，燕儿却坚持说这是假话，张家的人听了，心里十分疑惑。
东邻的书生听说了这件事，便翻墙过去窥探，只见桑晓正和一个美人交谈。东邻书生猛地推门进去想逼问个究竟，可慌乱间，那美人已经消失不见了。东邻书生惊讶地询问桑晓，桑晓笑着说：“之前我就跟你说过，要是雌的鬼狐，我就把她迎进来。”东邻书生便把燕儿说的话告诉了桑晓，桑晓听后，便打开门，打算去一探究竟，可又苦于没有办法。
张母听说桑晓果然没有回家，越发觉得这事离奇。于是，她派家中的女仆去向桑晓索要绣鞋，桑晓便将鞋拿出来交给了女仆。
燕儿拿到绣鞋，十分欢喜，试着穿上，却发现鞋子比自己的脚小了一寸多，不禁大惊失色。她拿起镜子一照，忽然恍然大悟，明白自己是借尸还魂了。于是，她向母亲讲述了事情的缘由，张母这才相信。
燕儿对着镜子大哭道：“以前我的容貌，还算自信，可每次见到莲香姐姐，仍会自惭形秽。如今竟然变成这副模样，做人反倒不如做鬼了！”她抱着绣鞋嚎啕大哭，家人怎么劝都没用，最后蒙着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给她送饭，她也不吃，身体和皮肤渐渐都肿了起来。就这样整整七天没吃东西，却居然没有死，而且肿胀还慢慢消退了。之后，燕儿只觉得饥饿难忍，这才又开始进食。
过了几天，她浑身瘙痒，皮肤竟然全部脱落。一天早晨起床，睡觉时穿的鞋子掉落在地，她找鞋穿上，却发现鞋子变得无比肥大。于是，她试着穿上之前那只绣鞋，肥瘦竟然恰好吻合，她不禁大喜。再照镜子，只见眉眼、脸颊都和自己生前一模一样，这下更是欣喜万分。她洗漱梳头后去见母亲，看到她的人都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莲香听闻燕儿借尸还魂的奇异之事后，便劝桑晓请媒人去张家提亲。但桑晓考虑到两家贫富差距悬殊，不敢贸然前去。恰逢张家老夫人过生日，桑晓便跟着张家的子婿们一同前往祝寿。老夫人看到礼单上桑晓的名字，便特意让燕儿在帘子后面偷看认人。
桑晓最后一个到达，燕儿见他进来，突然冲了出去，一把拉住桑晓的衣袖，想要跟他一起回家。老夫人见状，连忙出声呵斥，燕儿这才满脸羞愧地回到屋内。桑晓仔细端详燕儿，确定就是李氏，不禁落下泪来，随即向老夫人伏地叩拜，久久不起。老夫人将他扶起，并没有觉得他这举动有冒犯之意。
桑晓从张家出来后，便请燕儿的舅舅帮忙做媒。老夫人商议后，决定选个良辰吉日，招桑晓入赘。
桑晓回家后，将此事告诉了莲香，并且和她商量该如何应对。莲香听后，神色惆怅，沉默了许久，然后说自己打算离开。桑晓大惊失色，流下泪来。莲香说：“你在别人家举行婚礼，我跟着去，成何体统？”桑晓便打算先和莲香一起回自己家，之后再来迎娶燕儿，莲香这才答应。
桑晓将这个想法告知张家，张家人听说他已有妻室，顿时怒不可遏，对他加以斥责。燕儿极力为桑晓辩解，张家这才答应了他的请求。到了迎亲那天，桑晓前往张家迎娶燕儿。张家准备的迎亲仪式十分简陋。可等回到桑晓家时，却见从门口到正堂，地面全都铺上了毛毯，成百上千盏灯笼排列整齐，璀璨夺目，如同锦绣一般。
莲香搀扶着新娘走进新房，揭开盖头后，燕儿和桑晓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莲香陪着新人喝合卺酒，趁机详细询问燕儿还魂的经过。燕儿说：“那天我心情郁闷，无所寄托，只因自己身为鬼物，总觉得身形丑陋。与你们分别后，我心中愤懑，不愿回到坟墓，便随风飘荡。每次看到活人，都满心羡慕。白天我依附在草木上，夜晚便随意四处飘荡。偶然间到了张家，看到那个少女躺在床上，我便靠近附身，没想到竟然真的活了过来。”莲香听了，默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沉思。
过了两个月，莲香生下一个儿子。可产后她突然得了重病，身体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莲香拉着燕儿的手臂，虚弱地说：“我斗胆把这孩子托付给你，我的儿子就是你的儿子。”燕儿听了，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连忙轻声安慰莲香。之后，燕儿和桑晓想为莲香请巫医来诊治，却都被莲香拒绝了。
莲香的病越来越重，生命垂危，气息微弱得如同丝线一般。桑晓和燕儿守在床边，悲痛地哭泣。这时，莲香突然睁开眼睛，说道：“别这样！你们都热爱生命，可我却坦然面对死亡。如果我们有缘，十年之后还能再相见。”说完，便闭上了眼睛，与世长辞。
众人掀开被子准备为她入殓时，却发现莲香的尸体变成了一只狐狸。桑晓和燕儿不忍心将她当作异类对待，便用隆重的葬礼将她安葬。莲香的儿子取名为狐儿，燕儿将他视如己出，悉心抚养。每年清明，燕儿都会抱着狐儿到莲香的墓前哭泣祭拜。
后来，桑晓在乡试中中举，家境逐渐富裕起来。只是燕儿一直没能生育，这成了她的一块心病。狐儿十分聪慧，只是体质单薄，经常生病。燕儿常常想为桑晓纳妾。
一天，婢女突然来禀报：“门外有个老妇人，带着个女儿，想要卖身为婢。”燕儿让人把她们叫进来。那女孩一进门，燕儿猛地一看，大惊失色，喊道：“莲香姐姐，你又回来了吗！”桑晓闻声赶来，仔细一看，也觉得这女孩和莲香长得极为相似，心中十分惊讶。他问道：“姑娘今年多大了？”女孩回答：“十四岁。”桑晓又问：“聘金要多少？”老妇人说：“我就这一个女儿，只要能让她有个好归宿，我也能有口饭吃，将来死后我的尸骨不至于被扔在荒郊野外，就足够了。”桑晓听后，出了高价将女孩留了下来。
燕儿拉着女孩的手，走进密室，托起她的下巴，笑着问：“你认识我吗？”女孩回答：“不认识。”燕儿又问她的姓氏，女孩说：“我姓韦。我父亲是徐城卖豆浆的，已经去世三年了。”燕儿听了，屈指算了算，莲香去世正好十四年。她又仔细端详女孩的容貌、神态，一举一动无一不像莲香，于是拍着女孩的头顶，呼唤道：“莲香姐姐，莲香姐姐！你说十年后相见的约定，可不能骗我。”
女孩听了这话，忽然像是从梦中苏醒过来，恍然大悟地“咦”了一声，也开始仔细打量燕儿。桑晓在一旁笑着说：“这可真是‘似曾相识燕归来’啊。”女孩听了，眼中泛起泪花，说道：“没错。听母亲说，我出生时就能说话，家人都觉得不吉利，就给我喝了狗血，从此我便忘掉了前世的记忆。今天我才如梦初醒。您就是当年那被我嫉妒的鬼妹子李燕儿吧？”三人于是一起说起前世的种种，心中悲喜交加。
在一个寒食节，燕儿对桑晓说：“每年的今天，都是我和你到姐姐墓前痛哭怀念的日子。”于是，两人带着莲香的转世女儿一同前往莲香的墓地。到了那儿，只见墓地上荒草长得十分茂盛，当初栽种在墓旁的树木，如今树干都已经有两手合抱那么粗了。看到这番景象，女孩也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燕儿转头对桑晓说：“我和莲香姐姐两世都情谊深厚，实在不忍心让她一直孤单。我们应该把她的尸骨和李氏的尸骨合葬在一起。”桑晓觉得燕儿说得在理，便听从了她的建议。他们挖开李氏的坟墓，取出尸骨，将其运回，与莲香的尸骨合葬在了一处。
亲朋好友听说了这件奇事，都身着吉服来到墓地。没想到，自发前来参加合葬仪式的人多达数百。大家都对这段跨越生死的奇异缘分感到十分惊叹。
在庚戌年，我往南游历到沂州的时候，恰好遇上大雨，便在旅舍里休息。有个叫刘子敬的人，他是我的中表亲，拿出同社王子章所撰写的桑生传，这传记大约有一万多字，我得以一口气读完。而我所讲述的，不过是其中大概的内容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