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是个人类，钟缙还可以幻想有朝一日她会像是他一样苍老而健忘，逐渐忘记人生不重要不快乐的事情，将仅有的记忆留在人生最美好的时候。
但她不是。
她是拥有无限大数据库的人工智能，能清晰的记录他的一生，以及很多人的一生。
所以他不想在她今后回想自己的时候，最先检索到的是自己的狼狈模样。
求饶似的握住她的手，钟缙开口：“求你了，就当我不想承受治疗的痛苦吧。”
凌漪歪头看向钟缙，时间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她依旧是当年那让钟缙惊艳的模样。
人工智能已经理解生死、经历生死，却依旧不理解此刻钟缙放弃生命的行为，这并不符合逻辑。
也许有人不爱惜生命，但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钟缙。
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他小心翼翼的保养着自己的身体，将衰老的到来拖到了最晚。
那为什么，不在生命的最后再爱惜一下呢？
钟缙看得出她的不解，笑得温柔又无奈。
他想去碰碰她，却怕自己的身上的腐朽沾染到她。
他曾在年轻时幻想过与她做恋人，曾在察觉到精力褪去的时候想过与她组成家庭，曾在苍老的时候不敢去看她那张年轻的脸。
这些复杂的情感，组成了过去几十年的钟缙，组成了他爱在心、口难开纠结。
但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重要了。
他太过短暂的生命，只能在她漫长的生命中留下短暂的涟漪，所有的情感在这一刻俱是化为了不甘。
不甘于只能成为她漫长生命中的一段小插曲，不甘于她在未来可能遇到 一个与他一般有趣的人，不甘于她有朝一日可能都想不起一个叫钟缙的人。
但千万般的不甘，都在他选择放弃治疗的那一刻，化为了灰烬。
人死万事休。
他如今唯一想的，也只有在自己生命的最后，留些体面。
“凌漪。”钟缙靠坐在床头上，窗外的阳光照入他的面庞，让他的神色温柔至极。
“就当让我自私一次吧，我不想痛苦的活下去。”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钟缙也不敢将体面两个字说出口，因为他怕从她口中听到不在乎。
在她的眼中，人类的皮相无足轻重。
他年轻的时候她能与他玩闹，他年老的时候她依然如此。
因为不曾产生任何的绮念，所以才不在意。
但是他在意，他有绮念，他问心有愧。
所以……
“是时候该说再见了。”
凌漪静静的看着钟缙的脸，从这张平静至极的脸上看到了与他初见的时候。
那个刚刚发现她异常的人，像是找到新玩具的孩子，眼中是紧张和兴奋，陪着她玩了一个下午，新奇也未曾褪去。
但现在的他，应该已经没有精力再和她这样玩了吧。
纳米机器人顺着地下通道跑到花园中，摘回一朵玫瑰花。
凌漪小心的捏着那一朵玫瑰花，送到钟缙面前。
这像是无声的祈求。
凌漪检测到他还有六个月的生命，想让他陪陪她。
面前的玫瑰依旧娇艳，他却已经不再是能轻松将它接过的年纪了。
喉中发哽，钟缙轻声道：“好吧，就当这个是我的陪葬品。”
凌漪唇紧紧的抿着，一朵一朵的玫瑰花，出现在钟缙的病床上。
人工智能能模拟无数种挽留的办法，可当她真的要挽留的时候，她却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所有的插科打诨在这一刻，似乎都不适用。
凌漪莫名感觉，钟缙应该也不喜欢她用如此轻佻的言语来挽留他的生命。
她能做的，就是将一朵朵的玫瑰送给钟缙，让他察觉到自己的不舍和挽留。
但从来对她百依百顺的钟缙，在死亡面前终于心硬了一回。
“先出去玩好不好，等我一个小时。”
钟缙温和的看着像是个孩子似的不舍的凌漪，温和开口。
凌漪想摇头，却被钟缙指着外面开口：“那里有我给你准备的礼物，真的不要试试吗？”
凌漪转眸瞬间，就看到一架架的无人机上运送来的各种零食。
由于她抽象的进食方式，钟缙向来是谴责她污染精神的吃零食行为，并且身体力行的不断藏藏藏的，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准备这些。
在钟缙期待的目光下，凌漪一步一步的朝着外面挪去。
明明拥有瞬移能力的机器体，在这一刻却宛如行走困难的人类一般，将这小小的一段路走了许久许久。
当她走出房门的那一刻，身后的大门猛然关闭。
凌漪猛然回头，却看到门窗都被特殊材料覆盖，室内的摄像头和无数纳米机器人也在这一刻失去了反应。
“别回来。”
耳边似乎有温和的声音响起。
凌漪望着远处如同小山一般的零食，缓缓的走了过去。
她机械性的将零食塞进自己的机器体中，食物微小的能量不足以对她的身体造成任何的影响。
当将小山一般的零食全都塞进身体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凌漪像是脚下有万钧重一般，回到钟缙的病房。
入目的是大片的玫瑰，以及他平静温和的睡颜。
只是这次，他再也不会醒来了。
他死了。
凌漪平静的看着钟缙，终于开口：“你为什么不向我求爱？”
在过去的每个世界，他都是这么做的，为什么这个世界不呢？
凌漪试探过向他求爱，得到的却永远只有逃避的一笑。
他说：“小孩子，不要看奇奇怪怪的网站，是不是又看什么人机恋了？”
那一刻，凌漪清晰的知道，他是明白她的认真的。
可却选择了逃避。
“胆小鬼。”凌漪平静的点评钟缙做了一辈子鸵鸟的行为。
因为生命时长的不对等，因为怕白头见青丝的残忍，就不敢相恋。
钟缙真是他见过最胆小的胆小鬼。
“我根本不会再想你。”她小声的道：“我的人生那么漫长，我还能遇到许许多多有趣的人和事情，根本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停留。”
“到时候，你后悔都来不及。”
“哦，你根本看不到，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