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瞳攥紧拳头，低头隐忍道：“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来这？我说过了，我会弥补我犯的错。”
……为什么会这样？她知道小瞳想要弥补，但不知道的是，这么突然，连给她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来之前，小瞳为什么不跟她商量一下？知月苍白无力道：“小瞳根本就没想过要和我商量，对吗？”
出海那晚，赤瞳说要恢复知月的记忆，但那个时候，知月并没有给她答复，或者说，同意这件事。
赤瞳当时就以为，知月默认了这件事的，所以没有跟她说，但是现在看来，她们都误会彼此了。
她先是一愣，想要跟她解释，最后看见知月的眼底，透出几分执拗，于是选择缄口不言。
虽然从她脸上得到了答案，知月仍然不甘心就这样，在努力克制了一番自己此刻的情绪后，道：“我时常都在想，以前的记忆，真的比现在的生活还重要吗？小瞳，我不想恢复记忆，是我害怕，我害怕想起过去，就算过去不一定都是不好的回忆，可我就是不想。如果让我选择，那我宁愿做小瞳一辈子的跟屁虫，直到小瞳嫌弃我了为止！”
知月抽了抽鼻子，这次是真的在抹眼泪，委屈道：“那天我醒来，就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只有小瞳在我最无助的时候陪在我身边。就算不能恢复记忆又如何，我从来不在乎，因为我只想让小瞳高高兴兴的，那样的话我也会很高兴的……”
试图让小瞳听进去：“小瞳，我知道我很没用，可我会重新学的，不管有多辛苦，我都愿意。所以说，小瞳能不能不要把我记忆恢复？我只求小瞳最后一次，以后我一定都听你的……”
哎呀。愿女强颜欢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赤瞳有好几次想伸出手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她，然后对她道：“……好，那我们不恢复了，我们回家吧。”
然而，赤瞳还是甩开了知月伸过来的手，当即变了一张脸，知月见状，吓得背脊一凉，十分心痛。
却见小瞳嘁了一声，低头喊道：“事到如今，你在给我装什么可怜！我实话跟你说了，其实我一直都没把你当朋友，你以为我真的喜欢你，别太自作多情，我这么做就只是想看你堕落，想看到你知月也有向别人摇尾乞怜的一天。你这种自大又性情多变的女人，谁会喜欢，你也不找张镜子看看你现在，既可悲又可笑，还让人觉得恶心！”
“……”知月感觉那一瞬间，喉咙里像是卡了成百上千根鱼刺，疼得近乎窒息，想死了心都有了。
就在这时，一声响指，赤瞳猛然转身，但见知月正拿着一把短剑作势自刎，立时拔刀挑开短剑。
下一秒，铛的一声，短剑被小瞳当场又劈为了两截。
知月红着眼，转身便要走，许是气急，忘了哪也去不了。赤瞳收起刀，又捏了一个诀定住她。
知月感觉脚下千斤重，动弹不得，恼道：“为什么？！”
闻言，赤瞳握拳头，后槽牙咬紧道：“想死门都没有。”
知月倒不是真想死，就是想故意气她，道：“我真不知道我是哪里对不起小瞳了，让小瞳这么说我……小瞳明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要自欺欺人？”
赤瞳拧眉，嘁了一声：“做什么白日梦，我喜欢你？！”
知月一噎：“……”
愿女尴尬道：“哎呀呀，发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了呢。”
赤瞳冷冰冰道：“你不想恢复记忆，那我偏不如你愿。”
又转身道：“愿女对吧。我的愿望，你现在就给我实现。”
愿女显然略有些为难。虽说恢复记忆这种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应当是一件好事，可眼下这种情况，这人显然受人逼迫的，这又该怎么办呢？
赤瞳见其婆婆妈妈的，近乎威胁道：“你今天不答应也得答应，我不管你是谁，一样不会客气的。”
愿女微微叹了口气，笑道：“唉呀呀，被人威胁了。小妹妹，你这么凶可不好啊，会嫁不出去的。”
赤瞳已经将刀抽了出来，抵在海之心上，面色不善。
愿女只好又叹了口气，道：“事情都到这地步了，我还能怎么办呢。帮你实现是了。”
她踏着水面而来，到了岸边，她足见一点，浮到了半空中，飘到知月跟前，一面按住她的天灵盖，一面念法咒，过了半晌，知月只觉昏昏沉沉的，很快便睡了过去。
这时，愿女收回了神通。
愿女转身瞧了小瞳一眼，莞尔一笑：“你的这位朋友，应该是被某人施了某种封印术，这种封印有点特别，只针对于记忆。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赤瞳将刀收了起来，面无表情道：“我跟她不是朋友。”
愿女轻哼了一声，道：“难道让我说，她是你女朋友？我也是活了几千年了好吧，见了好多形形色色的人，谁对谁是不是真心的，我一目了然。”
“说实在的，海之心不过就是有愿女寄生的海螺而已。那些人想要的，不过就是愿女的三个愿望。很少有人，是为了证明自己是否真心而来的。透骨彩蛟前辈肯把我交给你们，就说明它没看错人。小妹妹，好好珍惜眼前的人吧，即使，你们只是普通朋友的关系。此一生，得一良人，已是不易，若是得一知心伴侣，更是不易。”
愿女说完，只留小瞳一个人在原地杵着，旋即飘向不远处地黑龙，看着它那一身伤，青袖一挥，伤口便消失不见，再一挥，已经恢复了人形。
龙沐当即俯身，行了一个龙族人的礼仪，作为感谢。
愿女坦然接受，一面含着笑，一面在他肩头拍了一拍，道：“这身板，看起来弱不禁风，其实挺结实的呢。三皇子，你有什么心愿吗？”
龙沐一下子攥紧了拳头，道：“有！我想找回澜澜。”
愿女轻挑了一边眉头，偏头道：“哎呀呀，三皇子可是没听明白吗？所谓愿望是不能为自己谋私的。”
龙沐一愣：“可是，我……”
愿女好心提醒道：“你说，你想要澜澜在你身边，在我看来，这就是为了满足自己，也算谋私哦。”
龙沐一时语塞：“……”
其实他活这么大，从未想过为了自己什么。但只有在小海的事情上，他是头一回，说出这种话来。
在他说出他想要小海时，就已经是在为了自己了。他不想承认也不行，谋私是每个人拥有的特权。
在他的回忆里，兄弟姐妹就属他从小脑子笨且迟钝。
小的时候，他都是常常一个人玩，偶尔大哥会抽出时间过来看看他。但他大多时间还是在书里。
年幼的心灵，早就蒙上了一层孤独的阴霾。他无法理解，对于某样东西或拥有，或没有。在他的念想中，先是活着，然后有一本书，还有哥哥过来看他，他就心满意足了。
愿女很快看出他的迷惘，温婉道：“我应该理解了你现在的心情。可是找回澜澜，那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吗？你想让澜澜幸福，如果连这份决心都没有，若她真的和你在一起了，她会幸福吗？”
“……澜澜，我想，让她变得幸福。”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明白原因的龙沐沙哑着声音道。
愿女微微颔首，顿了顿道：“你现在还有一个愿望。”
龙沐想了想，不确定道：“我，叫你愿女姐姐可以吗？”
愿女又是轻轻颔首：“还想套近乎呢。有事直说吧。”
龙沐破涕为笑，把头低下，一面挠后脑勺，一面不好意思道：“那个，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愿望。我们想从这里出去，愿女姐姐，可有什么法子？”
愿女好整以暇道：“这个问题，你们不是问过透骨彩蛟前辈了吗。它怎么说，你们怎么办不就行了。”
龙沐有些着急出汗了，也没想到怎么开口。
就在这时，赤瞳的声音由远及近：“这结界，是你设下的。就是说，要想从这里出去，就只有杀了你。”
龙沐一愣。
方才透骨彩蛟前辈也只是说了怎么破除结界，可没说这设下结界的人就是愿女姐姐！
愿女波澜不惊问：“你是怎么知道这结界是我设下的？就算是我，我干嘛设下这么一个结界在这？”
赤瞳呼出一口气，解释道：“设下结界之人会不可避免的留下自己的法术印记。刚才你在恢复知月记忆之时，我看见了相同的印记。”
愿女勾起一边嘴角，道：“哎呀呀，还是被发现了吗。”
赤瞳蹙眉，道：“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设下这种结界？你明知道，印记这种破绽很轻易就会被发现，可还是……愿女，你难道就不怕死吗？还是说，从古至今，你们所有愿女都是如此？”
龙沐接过她的话，道：“这不对。我看过书里关于愿女的描述。她们的寿命虽然很长，但她们会在自己生命快走到尽头之时，寄生在海螺身上，这就是海之心。可是我从来没听说，有哪个愿女会设下这么一个结界。愿女姐姐，为什么？”
不知道愿女是不是早料到如此了，脸上兀自没什么别的表情，除了微笑，便是浅浅的无奈之色。
她睨目略作回想，才道：“抱歉，我当时是在设下结界后，才寄生在这海螺里的，大概有一千年了？两千年？你们看我这脑子，老了就是不行。已经记不太清了。可能是，因为无聊，也可能是太寂寞了。说来讽刺的是，我们愿女作为海之心可以见证许多爱情，却一生都不会遇到自己喜欢上的人。因为，我们生来便没有所谓的爱。我们不会爱任何一个人，也不会厌恶任何人。愿女诞生于大海，最后必定要回归大海。
“我想，当时我之所以会设下这么一个结界，可能就是单纯地想着玩玩的吧。想知道在未来的某一天，能不能遇到这样一个人，在我和结界之间他最终选择了不懂得何为爱的我，之后他又用真挚的爱，深深打动了我的内心，让我能明白何为爱……哎呀呀，现在想来，只觉得好难为情啊。你们就当是我年轻时候的幻想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愿女说完，拿袖子遮住面颊，好似真与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羞涩且激动，幻想着爱情的美好。
但他们又心知肚明，愿女是不可能懂得爱，因为她们没有心，她们就是海里的精灵，生于大海，归于大海，在这世上，她们的存在，就像大海一样，包容一切，又像礁石一样，冷硬薄情。
赤瞳对于要不要杀了愿女这件事上，竟犹豫了起来。这要换做以前的她，发现端倪就动手了，不会等到现在，更不可能会有恻隐之心。
龙沐要杀愿女就更不可能了。他生性纯良，又自小喜欢海国的万物生灵，对于愿女，只有敬畏。
愿女将自己一部分法力揉成一颗珠子，交到龙沐的手上，又温柔地道：“既然，你想让她幸福，那么这颗珠子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收好。”
龙沐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又要行一个龙族的大礼，这次被愿女打断了，她道：“这是你应得的。按理说，你们还有一个愿望的，可是想好了？”
赤瞳坐在知月的身边，静静等她醒来，似是已经不在乎能不能出去了。
龙沐摇了摇头，便没了下文。
愿女见这氛围，心里头多少有一些伤感。
她眼睛一转，道：“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我应该跟你们说过了，只要打破我设下的这结界就行了。哎呀呀，你们不要气馁，至少努力一下啊。”
龙沐自知仅凭自己的实力，是击不穿这道结界的，事到如今，也只能把希望寄托在赤瞳大人身上。
此时大概已经到了下午，几片厚厚的乌云正巧飘到他们头顶上，不一会儿，一滴水珠落在了她的手面上，紧接着，便是十几滴，几十滴地落。
赤瞳替知月擦干净了面颊，手上立时结印，一道透明屏障平地而起，将她们二人包裹在了里面，屏障隔开外面的声音，也似隔开了外面的世界。
她不知道，知月再次醒来会不会记得她们这些天所发生的事情，也许记得，也许根本没有这段回忆。虽然下定了决心，但事后，还是很后悔。
但是没办法。因为此刻需要知月的，不光她一个人。知月，她是洒脱的，是自由的，是神秘莫测的，又是多管闲事的，是懒惰散漫，是不正经的……知月有很多面，甚至有时怀疑知月是不是脑子有点问题，反复无常，性格也十分古怪。
她也不晓得为何自己会喜欢上这么一个人，可能是因为她，才喜欢上甜食，喜欢吃糖，喜欢软绵绵可爱的小动物……亦或是，她本来就喜欢这些，是知月将上面的尘埃扫去，让它显露出来。
知月很了解她，但她对于知月的了解，少之又少了。若是以后有时间，她想她应该会了解知月更多一点吧，但她心里又清楚，没有。她逼迫知月做了她不喜欢做的事情，甚至要与她决裂。但她又必须这么做，否则，她很可能就会反悔。
这就是赤瞳，刀子嘴，豆腐心。豆腐心是很脆弱的，有时，脆弱到必须要用刀子般的嘴做掩护。可是，并不是什么时候，都会管用，就比如这次，无形的刀子，同样将自己弄伤了，很痛苦。
“哎呀呀，真的好无聊啊。怎么办呢？”愿女许久不曾出来了，好容易见到一些人，却都是这般耐得住寂寞的，到底让她发愁，想法子打发时间。
“那，我们玩一个游戏吧？三皇子，我们来玩打水仗，好不好啊？”不一会儿，她才想到一个法子。
龙沐闻言抬头，表情略显木木，道：“我，不太会。”
愿女对着他微微一笑，道：“我来教你。就像这样，然后……这样！”话音刚落，水球已经脱手了。
迟钝的龙沐，不出意外地被打了一个正着，头发湿哒哒，他一愣，略显悲伤的眼神消了些。
“哎呀呀，三皇子，你为什么不躲啊？”愿女玩笑道。
龙沐抹了把脸，立时在雨中团了一个水球扔了出去，愿女笑着，足尖一点，侧身躲开：“没打到！”
龙沐转忧为喜：“得罪了！”
随后，两人便在雨中你来我往，互扔水球，漫天乱飞的水球像是一场流星雨。
龙沐早就顾不得衣服，越来越进入状态，似乎是找到了打水仗的窍门，愿女是两人打得最欢的那一个，因为衣服有一层防水屏障，即使被打中，也无伤大雅。
打着打着，不知为何，有些水球失了准头，砸在了赤瞳头顶的屏障上，她原本忍着，到最后实在忍不了，气得她一拍大腿，气势汹汹出了屏障。
她不会驭水，但会团火球，而且她只认准了龙沐。龙沐双拳难敌四手，最后没有办法，他只好一个翻身，捏诀化为黑龙，喝了一大口潭里的水，当场给小瞳浇了个落汤鸡。
愿女开怀大笑。
不知何时，知月已经醒了，再见到在雨中与愿女和龙沐打闹的小瞳，欣慰一笑，支颌看了起来，两人的目光时不时碰到一起，小瞳起初只是一愣，然后发觉不妙，立马躲闪，继续轰击龙沐。
黑龙被她们两人轰得头晕目眩，没忍住又变回了人身，蹲在角落里吐了起来，吐着吐着不知为何，又抹起了眼睛。
过来查看情况的赤瞳见状，以为是被她的火伤了眼睛，撇了撇嘴，歉然道：“水怪，你眼睛没事吧。我方才不是故意的。”
龙沐却道：“不是这样的赤瞳大人，我，我真的没事，我只是，只是眼睛里进水了……我很高兴。”
赤瞳不解：“眼睛进水了？你不是龙吗，还怕水？”
“不是……”
“水怪，你这是在哭吗？”赤瞳蹲下身，好容易扒开一条缝，发现龙沐的眼角红红的。
龙沐自知失了龙族皇室的尊严，便努力抹了一把眼睛，将欲出的眼泪憋住了，但还是低着头小声道：“赤瞳大人，这件事……可不可以保密？”
赤瞳对于这种事不像知月，她没有义务替别人保密，当然也没有兴趣关注这件事。她是那种见到了别人的秘密，不置可否，甚至冷眼旁观的一类人。但若是知月的小秘密，她一定洗耳恭听。
赤瞳兴致索然道：“哦，可以。”
龙沐憨笑道：“多谢赤瞳大人。”
这时，一缕余晖照射进来，在天坑的石壁上留下金灿灿的一抹，雨过天晴，空气变得清明凉爽了。
赤瞳呼出一口气来，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心想此刻时候不早了，知月也醒了，是时候该办正事了。
她回头，去找知月的身影，但又不想这个动作做得明显，于是就找愿女过渡一下。然而，没有。
有人不见了。
是愿女。
好像，消失了一样。
分明刚才游戏暂停的时候，她还在潭里踩水花玩。
赤瞳拍了拍龙沐的肩膀，道：“水怪，愿女去哪了？”
龙沐看着自己靴子，略微悲伤道：“愿女姐姐……已经走了。”
赤瞳有点不解：“走了？什么意思？水怪，你说清楚。”
龙沐拿袖子擦了擦鼻子，耸了耸肩道：“走了的意思，就是回去了。回到了她的来处……”
大海里。
在海国，很多人都知道的一个常识。愿女在被人们使用海之心召唤出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们便只有不到一天的时间了。
她们会在自己生命的最后，给世人留下三个愿望。即使最后没能实现，她们的寿元也已耗尽，会随着一场雨水消逝。
这就是海之心的宿命。生于大海，最后归于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