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灵均抬起头，望向云霞未散的半空，道：“这是你的杰作？”
衣寒雪道：“道路两旁的秦华原是石磨玉昨天晚上遣人移栽的。”
楚灵均唇角微勾，道：“你倒是会借花献佛！”忽的拉起衣寒雪的衣袖，飞步便走。
衣寒雪道：“那云辇和花道都是同往玉姑娘常去的春意浓的，不必着急。”
楚灵均道：“怎么不急？方才你抢了石磨玉的位置，他便要拿箭射你。如今落身于后，他还不趁机去巴结？”
楚灵均几番拉扯，衣寒雪却是凝立不动，见楚灵均拿眸光来问询，微微垂头道：“我本就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灵均心头微颤，道：“她。。。。。。问你什么了？”
衣寒雪道：“她问我心中可有相许之人？”
楚灵均立刻道：“自然答有啊。”
衣寒雪忽的抬起头，望着楚灵均，却是抿唇不语。
楚灵均见他似疑似惊，目中微露茫然之色，解释道：“她这么问，自是因为对你有意，想要听你说喜欢她啊。”
衣寒雪收回眸光，寂然道：“可我不喜欢她。”
楚灵均道：“没要你真喜欢她。你就骗骗她，不行吗？”
衣寒雪道：“不行。”
楚灵均见他露出委屈和倔强之色，很觉得纳罕，心头一动，笑道：“我知道了。莫不是你心中已有相许之人，不愿对别人说这种话？”
衣寒雪沉默片刻，忽然凝望着楚灵均的眼眸，道：“是。”
楚灵均感觉衣寒雪深彻的眸光似是将自己的眼眸心腑全都望透了，心中不禁起了歆羡之情，暗道：“也不知是哪位姑娘，竟有这般福气，能得如此深挚之心！”悄悄深出一口气，唇角勾起，道，“是惜心？”
衣寒雪蹙眉道：“不是。”
楚灵均道：“那是谁？”
衣寒雪道：“你不用问。”
楚灵均气道：“再怎么样，我也和你同床共枕过，就这么拿我当外人吗？”
衣寒雪望向楚灵均，眸中带着叹息之色，道：“你总会知道的。”
楚灵均微微点头，含笑摇头道：“你是要我自己猜？”
衣寒雪眸中的叹息之色更深，轻声道：“只盼你到时候莫要讨厌我。”
楚灵均笑道：“你嘀咕什么呢？算了。还是快去春意浓吧。要是让石磨玉捷足先登，可就惨了。”
衣寒雪脚步虽跟着楚灵均移动，身躯却还是带着种不情不愿之态，道：“若是要我说出心悦于她之言，你杀了我吧。”
楚灵均不禁站住，眨巴眨巴眼睛，惊道：“你说什么？就为了这么点事，宁愿寻死？”楚灵均上下打量着衣寒雪，道，“瞧不出来啊。衣寒雪。你怎么像是困在闺阁里的姑娘，被人驯化得将清白守贞看得比命还重？”
衣寒雪道：“此境乃是由我所设，你若是杀了我，这个梦境便结束了。”
楚灵均恍然，随即摇头道：“那我们不是白来了？玉姑娘怎么办？你是痛快了，你舍得让玉姑娘跳火坑嫁阎罗，那般惨死在石磨玉手中？况且，入境的乃是你灵魂所化之魂身，虽则梦境不同于现实，梦境中魂身消亡，破境之后灵魂终也会有所损伤。”
衣寒雪眸中露出温暖之意，道：“走吧。”
两人并肩而行，渐至市集繁华处。楚灵均忽觉衣寒雪轻轻将他推在路边，耳中听得身后有声，回头张望时，却见一人火急火燎地跑着，将路边的摊位，路上的行人撞了个“噼里啪啦”。
楚灵均眼睛一亮，笑道：“欸，这不是玉府那个逃跑的轿夫吗？”
衣寒雪道：“只怕是又出了急事。”
楚灵均见他已行近，一个蹿身，从衣寒雪背后跳了出来，将那人拦了个严严实实。
那人跑得太快，一时收脚不住，“妈呀”一声大叫，径往楚灵均怀中扑去。
楚灵均本是张开了双臂拦他，没多想后果，这时候见他往自己怀中扑来，微觉不妙，却也并未过多在意。忽觉身前柔柔受了一拂，低头时，那只淡青微莹的衣袖早已收了回去。
那本是要扑入怀中之人，也已立定在一丈之外。
楚灵均向衣寒雪瞧了瞧，衣寒雪就像瞧不见他，从他面前缓缓走了过去。
楚灵均跟在衣寒雪身后，走到那人面前。
衣寒雪道：“可是玉府有什么事？”
楚灵均嘀咕道：“还说不喜欢人家！”
那人道：“玉小姐将春意浓包了下来，要开妙音会呢。”
楚灵均奇道：“那你跑得着了火似的干什么？”
提到着火，那人脸上露出羞怯之色，道：“玉小姐已发了话，若是有人的曲音能动她的心，就会嫁给这人。”
楚灵均唇角勾起，道：“哦！原来你是赶着去攀亲。”说着，将头凑了过去，翻着白眼吐长了舌头，道，“你就不怕玉府不祥，又被下了什么诅咒？”
那人脸色一下子煞白，道：“不，不会吧。”
楚灵均看他吓成这样，有些不忍，在他后脑勺上拍了一下，道：“你呀，趋炎附势，避祸逃生。谁嫁了你能得着好？”
那人讪笑着道：“两位也想去？那小人自然是给两位当马鞍都不配。”
楚灵均见衣寒雪蹙眉，也皱眉笑道：“你就别拍马屁了！”
那人赔笑道：“小人嘴笨，嘴笨！”说着，伸手在自己嘴上打了两下，道，“小人还是给两位吹上一段吧。”
楚灵均来了兴致，见衣寒雪已向前走，扯起那人的手臂，便跟了上去。
那人却是从袖中抖落出来一张青叶子，放在嘴边，便吹了起来。一段放牛小调，清音悠悠，带着古朴民俗之气，听得楚灵均连喊：“再来一曲！”
如此到了春意浓门口，那人刚收了青叶，便被守门的两人拦了下来。
楚灵均和衣寒雪畅行无阻，楚灵均都没觉得门旁守着两个人。这时候听见身后传来呼喝斥赶之声，忙转身回来，道：“你们干什么不让他进来？”
一个看门人道：“我们家小姐的妙音会，来的自然都是雅士，怎么能让他这种低等人进来？”
楚灵均见那同来之人哆哆嗦嗦，缩身站着，不禁大起怜悯之心，斥道：“他和你们，和我们，都是两个眼睛两条腿，哪有什么上等下等之分？”
两个看门人，同来之人皆面露惊异之色。其中一个看门人惊惶道：“公子说的哪里话？我们这等小人，怎么配和公子相提并论？”
楚灵均无奈摇头，道：“若是我将身上的衣服换给他，是不是他就能进去了？”
另一个看门人道：“可。。。。。。我们都认识他。他就是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钟阿四，你自己说，是不是？”
钟阿四连连点头，身形萎顿，看来几乎要跪下地去，连声道：“是，是！”
衣寒雪不知何时已到了楚灵均身畔，悄声道：“你就是帮他进了这个门，也不过是让他受更多人嘲笑罢了。他若不拿自己当个人，如何抵抗得住？”
楚灵均无奈点头，向钟阿四深深望了一眼，随着衣寒雪进门去了。不禁眸中含泪，叹息道：“他这般趋炎附势，也未必尽是他的本性。”
衣寒雪微微叹息道：“他如今并无真性，不过是追逐权势财富的傀儡罢了。”
两人遥遥已听得乐音之声，早有玉府的丫头迎了上来，将他们带至厅堂。厅堂中灯火辉煌，满堂都是宾客，各形各色的男子，充斥在一处。那乐音之声，却是从楼上传出来的。
楚灵均道：“这怕是玉姑娘的琴音吧？”
衣寒雪道：“应当是吧。”
楚灵均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应当是吧’！你是不是吃醋了？急吼吼地赶了来，却有这么多男子。。。。。。”说着，挑起眉头，向衣寒雪意味暧昧地使眼色。
衣寒雪向旁推开楚灵均，道：“你看她衣着配饰皆是雅致一路，这琴音也是一样，清雅中带着闲愁。”
楚灵均撞了撞衣寒雪，道：“你还说对人家无意？不过见了两面，就这般了如指掌，堪称知音了？你怎么又将她眼眉间带着愁思一节略过？害羞了？心虚了？”
衣寒雪微微蹙眉，道：“你也不过遥遥见了她两眼。”
楚灵均道：“我，我那是好奇。”
衣寒雪道：“你一向都很好奇。”
楚灵均刚气噎地张了张嘴，便听二楼上立着的一个侍女叫道：“小姐演奏已毕，请各位公子撷取花码。”言罢退后一步。另一个侍女上前，将一个花篮搁在栏杆上，又将花篮中的各色花纸，抓握在手，纷纷洒落。
楚灵均大觉有趣，见衣寒雪立着不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来。”说着，已腾身而起，钻入了扬扬花雪之中。待到他飞燕穿柳般回来，便将双拳抬到衣寒雪面前，笑嘻嘻地道：“你选哪只手？”
衣寒雪似是懒得看他，淡淡向着他的左手指了指。
楚灵均伸开左掌，笑道：“是个六，吉祥得很哪！”
衣寒雪不理他。这时候，抽到一号的公子，已开始吹笛。笛音跌宕不畅，音歪调飞，听得楚灵均心里一阵一阵热血翻涌，时不时涌起扑身上前，将他的笛子一折为二的冲动。之后的几个也不过略有可陈之处。楚灵均的耳朵渐渐习惯了这些声音，心绪倒是不再随之烦躁，听到第五个时，他已开始打哈欠，好几次倦得身形晃动，撞到了衣寒雪身上。
楚灵均再一次感觉到衣寒雪微凉的手指撑点在自己额头上时，只觉一阵极其悦耳的琴音，传入耳中。楚灵均不禁睁了睁眼，忽的心头一惊，道：“石磨玉？”正要凝神细察，却觉那琴音之中，泛出一种诱人荡魂之气。楚灵均暗觉不好，忙运转灵气，与之对抗。琴音却又渡转，愁哀之情含蓄而悠远，丝丝扣人心弦。楚灵均不禁心软，心神只这么控制不住地轻轻一荡，转瞬已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身旁的衣寒雪肌肤微凉，内里却涌动着暖心销魂的温热暗流，自己心中哀戚之情甚深，只想紧紧倚靠住他。
“楚灵均。”衣寒雪的语声尤带清气，语气里却透出温暖关切之意。楚灵均第一次听衣寒雪唤自己的名字，心头柔柔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眼见自己半躺在地上，头下枕着衣寒雪的手臂，唇角春意微动，含笑道：“我怎么倒下了？”
衣寒雪眸光向着一旁一凝，眸中似带怒意，道：“他的琴音便似那支银箭，都带着蛊惑之气。”
楚灵均感觉耳边静悄悄的，笑道：“你设了屏障吗？”那种迷蒙如梦之感已消，方感觉到衣寒雪身上的外寒内热之气，不知为何，心魂漾动之感却尤胜方才，楚灵均不敢留恋，依依从衣寒雪怀中起身。转眸望向衣寒需方才凝眸之处，却见石磨玉站在人群中，眸中带着一种怨毒骄傲之色。楚灵均向他翻白眼吐舌头，扮了个自以为凶恶的鬼脸。楚灵均道：“我怎么觉得他不像是石磨玉？”
衣寒雪道：“他确实不是。”
楚灵均道：“有魂上了他的身？”
衣寒雪道：“琴艺可以苦学，情趣和心境却绝不至于有如此大的不同。我看这琴音中的蛊气与那银箭上的相似，只怕这就是石磨玉背后之人。”
楚灵均唇角轻勾，道：“那就是个鬼了。他胆子倒是不小，竟然敢撞到咱们手里来。不怕被销魂吗？”
衣寒雪道：“此刻，困在障屏咒下自保的可是我们。”
楚灵均“唉呀”叫了一声，道：“不好！你设了这屏障，外面的人如何听得到你奏乐？刚刚是五号，这不就轮到你了吗？”
纵目四顾，只见厅中众人齐刷刷向着他们两人的方向望了过来，手中各自举着花码，看其举动神态，应是已都对过一遍，知道余下的六号必是在他们手里。
楚灵均催道：“你快解了这咒。”
衣寒雪道：“那人的术法深不可测，你还想再昏倒在地？”
楚灵均道：“我那是没有防备。”见衣寒雪摇头，又道，“不然这样，你出去，我自己再下一个障屏咒。”
衣寒雪道：“你心神如此不定，就算下了咒，只怕也会让人攻破。”
楚灵均有些不服气，眼见众人嘴唇张合，看其神态，定是在议论催促，无奈道：“那你出去，你再帮我下个咒，这总行了吧？”
衣寒雪道：“不行。他既是灵魂，便可行扰乱之事。我既要奏曲，又要对付他，一心二用，难免魂气不稳。这障屏咒与我魂气相牵，难免不受影响。”
楚灵均道：“你还会魂气不稳？奏个曲而已，又不是要拼死相斗。你是不是太小题大作了？”
衣寒雪道：“他几次三番都想要你的命，是你太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楚灵均道：“行行行，我谢谢你。那你说，怎么办？”
衣寒雪道：“既是要我奏乐，我奏乐便是。”
楚灵均惊道：“你。。。。。。”向外面的人指了指，道，“他们又听不见！”转而勾起唇角，道，“你是不是比那一二三四五还奏得难听，这才不敢。。。。。。”
话还没说完，只听一声清音，如空谷莺啼，悦人心扉。楚灵均不禁心神颤动，渐渐只觉春风沐身，合起双眼，眼前似见花光草色，遍野灿烂。楚灵均深深呼吸一口气，但觉清新无比。不知不觉间，乐音已转，楚灵均又觉朗朗舒爽之气满怀，似见满天星空，铺展于自己头顶上方。再接着，便觉乐音中清气渐深，秋霜落，秋露零，心中但觉清凉而明净。乐音再变时，更无转换之意，唯有暗凝沉寂之感，似是一切都重新归于初生前的平静，天地之间唯有一片白雪茫茫。
楚灵均心中不禁起了孤寂怀恋之感，只怕衣寒雪已不在当地。刚要睁眼来看，乐音又起。楚灵均不自禁沉醉动情，眉头紧蹙，深合双眸。如同春夏秋冬一遍走过，再又重来，楚灵均先前所见之景，仍是如此铺展而来，暗暗流转，只是那乐音之中，除了天地之景，另怀深情之音。春景之中引绵绵思恋之意，夏景之中起荡气回肠之情，秋景之中生忧思难解之叹，冬景之中沉情深难言之心。楚灵均听到最后，情动于衷，眸中不禁汩汩涌出泪水。冰凉的泪水涌过脸颊，心中却是一片赤诚火热，楚灵均缓缓睁开眼，边拭泪边偷眼去瞧衣寒雪。却见衣寒雪静静立着，手中一无动作，二无乐器，双眸轻合，脸上神色微凝。
楚灵均心中大奇，却听乐音又起，睁大了眼睛细瞧，衣寒雪却只是如雕塑一般立着。正是难得其解，忽见衣寒雪的嘴唇微微一动，楚灵均心中奇道：“难道是他的唇舌所发之音？那可真是闻所未闻，奇异至极了！”便盯住衣寒雪的嘴唇细看。心思不觉落到了他的唇瓣上，但见粉樱般的两瓣娇红，轮廓优美，色泽淡雅鲜亮，看着就觉得极是柔软。楚灵均不禁咽了咽口水时，忽听歌声清扬，入耳动心，凝神细看，但觉衣寒雪柔唇轻启，似香蕊吐露，粉樱初放。
只听他唱的是：“春柳飘兮水潺湲，念君安兮心常牵。夏荷芳兮月静明，念君安兮心幽远。秋草黄兮雁南飞，念君安兮心怅然。冬梅绽兮雪纷纷，念君安兮心无言。”乐音更赋深情，与歌声两相契合，同出一心，虽都是清净之音，却因其高洁无染，更能销魂摄魄。楚灵均但觉此情情深难逾，幽凄缠绵，心中感动，沉郁难遣，倒不似先前情绪翻涌，只是零零落了一串泪珠。伸袖擦泪时，却见衣寒雪合着的双眸中，也滚下泪来，心中不禁生疼，暗道：“我还以为他这样的人，清净无染。他虽说过有喜欢的人，我却总不能当真。却想不到竟是情深至此。”深深叹息一声，暗道，“真是羡慕啊。”
衣寒雪缓缓睁开眼睛，却是背转过身。两人都不说话。
好一会儿，楚灵均才看了看周围的人，忽的勾起唇角，道：“没想到你真的会奏乐，还是这般仙乐。咱们快些出去，叫他们开开眼！”
衣寒雪道：“这首曲，这个歌，我只给一人听。”
楚灵均见他竟是肩膀轻颤，想他是方才情绪激动，还未平复，忙道：“是是是，自是给你心爱的那位姑娘听。”
衣寒雪肩膀忽定，默默站着，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