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城无法形容现在的感受。
那一瞬间，他好像忽然被人抽空了一般，整个世界突然变成一个巨型水泵，而他不过是里面随波逐流的浮游生物，卷入其中，失去生息。
他居然，还是没能保护得了他。
他终究，还是不够强大。
邢城颓唐的模样印在邢瑜眼里，就等于是变相的承认。
承认他与梁家有着他不能知道的仇怨，承认他是因此故意领养何亦度，承认他的见死不救，他的苦苦相逼，都是为了报复。
何亦度还不过是个孩子而已，就要成为几家人之间斗争的牺牲品。
邢城的出现，本来可以拯救何亦度，却偏偏成了杀死他的从犯。
邢城的算盘打得多响啊？
如果不是因为梁立平这个意外，他真的差点，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要与对方妥协了。
然后他的豆豆，他一生都是苦难的豆豆，就这么被他们所有人，永远的抛弃。
只有他，不能抛弃他。
孟衍在旁边看得直皱眉。
邢瑜现在就如同一只护食的野兽，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脸上的表情已经有些狰狞可怕。
他不由得上前一步劝道:“邢瑜，你冷静一点，你二叔也是有苦衷的。“
邢瑜是被拉住了，只是他看过来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冷漠。
“你为什么要帮他？“
孟衍愣住:“什么？“
邢瑜往后甩了下胳膊，挣脱开，踉跄了两步:“你也早就知道了？“
孟衍还能保持着冷静理智，闻言问道:“我知道什么？“
可是邢瑜也没有想着要回答他，他左右晃了下脑袋，在邢城和孟衍之间来回看了看，像是失望极了，喃喃自语着:“瞒着我也是对的。“
孟衍担忧:“邢瑜？“
被这么一唤，邢瑜仿若突然回过神来。
他猛的上前一步，凶狠地捉住邢城肩膀两侧的衣服，手指紧紧捏得发白。
“你怎么能这么恶毒？豆豆他还那么小，他完全是无辜的！“
听罢，邢城本来还垂丧着的头立刻抬了起来，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邢瑜，“你，你说什么？“
“他死了，都是因为你们这些刽子手，你是帮凶，你也是害死他的帮凶！！！“
“啪——“
邢城抬手，狠狠地甩了邢瑜一个耳光。
邢瑜捂着自己的脸，没有动。
他本来皮肤就白，艳丽的红痕霎时间就弥漫了整个右脸。
孟衍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没有说什么。
邢城深深呼吸了几下，指着邢瑜，声音抖得几乎成不了一句完整的话。
“难道你的眼里，只有何亦度才是家人吗？！“
泪水在邢瑜的眼眶里打了个转，却终究没有掉下来。
脸上再火辣辣的疼，也及不上心里的半分的疼痛。
他还记得，邢城领着何亦度回家的那一天，天气很好，阳光暖洋洋的从窗户中射进来。
明明和他年纪差不多，却要高了小半个头的小男孩过来，对着他笑得眼睛都弯了。
“你好呀，我叫何亦度。“
邢瑜先是悄悄看了眼邢城，得到鼓励的眼神，才转过脸小声叫道:“豆豆？“
何亦度转了转眼睛，应道:“诶，小橘子？“
“哈哈哈。“
邢城被两个小家伙别开生面的见面方式逗笑了。
他很少这样大笑过。
或者说，自三年前，他就很少这样开心过了。
他走过来，一人一边拉起手，朝外面走去。
“以后呢，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原来这样的承诺，也是可以当做欺骗的筹码。
偏偏是他，居然傻乎乎的信了。
邢瑜放下手，苦涩地笑了一下:“我们本来是一家人的。“
邢城的手一直在轻微地抽搐着，他已经有些站不住了。
偏偏邢瑜此刻还在字字诛心。
“你抛弃他，说他不再是你家人的时候，也同样抛弃了我。“
邢城跌坐在沙发上，捂着眼睛，吃力地笑了起来。
“你赢了……“
“哈哈哈咳咳，我认输，我认输……“
在这场与何亦度的博弈中，他终究还是输得一塌糊涂。
对方把他的弱点拿捏得如此精准。
他赌不起，也不敢赌。
邢瑜忽然觉得好累。
眼前的这个人，明明是他最爱的二叔。
他们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邢城颓然靠在沙发上，邢瑜垂着头看他，孟衍站在最后面，静静地看着邢瑜。
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一个瞬间。
邢城突然悠悠开口说道:“其实，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样恨他。“
他并不是想与人交谈，反而更像是一种倾诉。
“我也觉得很奇怪。“
“不过也说的对，就算是养一条阿猫阿狗，时间长了也会有感情，更何况是一个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呢？“
他歪着头轻轻笑了一下:“更何况，他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啊……“
“你说的对，他的自杀，我总归是有责任的。那时候，我虽然对他感情复杂，但并没有想到他会以这样惨烈的方式离开世界。“
仇恨的确难以消弭，但到了现在，他对何亦度最不能原谅的一点，其实只是他对邢瑜的欺骗和利用而已。
一颗真心捧出去，却被别人弃如敝履。
这样的感受，邢城不愿让邢瑜体验，因此，情愿让他永远活在自己美好的回忆中。
只要他过得幸福快乐就行了。
邢瑜好半天才回过神，也不知道他刚刚听进去没有。
他睁着眼睛，瞳孔里却没有焦距。
喃喃道:“当时，我拧开浴室的门，见到了一地的血红。“
从浴缸中满满溢出来的血水，空气中粘稠的腥味，还有在水中晃荡着的，冰冷的尸体。
这是他一辈子的噩梦。
“后来警察封锁现场的时候，在浴缸旁边找到了一张纸。“
他们猜测，这应该是何亦度在最后等待死亡之前，写的类似于遗书之类的东西。
因为抬头上郑重的写着邢瑜的名字，所以最后警察把这张薄薄的，奇异地没有被水浸泡的纸张交给了邢瑜。
邢瑜睁着眼，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答。
“你知道，他写了什么吗？“
一室寂静。
过了一会，邢瑜的声音才响起。
“他写了满满一页的对不起。“